第418章 晋王武功(二)

第418章 晋王武功(二)

“恭贺门主!”

太原近郊,几骑迎住从南面风尘仆仆而来的李存礼,而几骑当中,背后负着扩大版双钺的巴也,干脆不待下马,就遥遥抱拳大笑:“晋王已下了诏令,门主今后可就是通文馆圣主了!”

李存礼平日里的大袖这个时候已经卷起来,左右尚有十来个通文馆门徒簇拥着他,这会闻言只是冷面不应,进而在马背上一指来迎他几骑中的巴尔。

“不急着进城,来与我仔细讲讲,到底出了何事。”

却说李存礼不久前奉命坐镇潞州,已直接被李克用任命为昭义节度留后、潞州刺史、御史大夫,兼领昭义镇兵马使,比起他那个代州刺史的大哥来讲,一时也要煊赫许多。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将潞州兵马捂热,太原事便突然而起,复又被马上召回,所谓昭义节度留后的官身,也由检校司徒、忻州刺史符存审接替。期间过于匆忙,李存礼哪里能理得顺其中内情,况且此番回到太原,自然首先是要去拜见晋王的,也由不得他慢慢去捋顺各种脉络,所以只能提前召门下的几个手下来城外细细打探一二。

到底而言,李存礼其实也有几分忧惧,他与李嗣源向来亲密无间,傻子才信他没有参与这位大哥的事。万一此番只是义父的托辞,先哄骗自己回太原,待面见时就如大哥一样被数列罪状而下狱,自己岂不插翅也难逃

但就算忧惧,又有什么用就算知道这大有可能也是一个鸿门宴,自己难道还能不去么

莫说自己的家眷、亲人全数都在太原,就是自己抛弃所有去投了他国,凭自己沙陀人以及晋王义子的身份,又有谁会容他如果就是冷板凳坐到死也就罢了,只怕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真就如那案板上的肉,任凭他人奇货可居,随意操弄了。

所以与其这般,倒不如搏这一搏,赌一赌自己早先在义父那里的恭逊、顺从,也就是如巴戈等事,能让义父不至于生出杀心来,只要性命无忧,今后怎么也都有斡旋的余地了。

至于大哥……李存礼不是对李嗣源不忠心,也不是半点不顾及他的身家性命,这不是他知道自家这位大哥在事发时压根就不在太原嘛。

唯一可惜的便是三哥、四哥,不过李存礼也顾不得这般许多了,为大哥行事,自然早该就有献身的觉悟,所谓富贵险中求,可不是一句空话。

于是他一面让巴尔与他讲解太原事变的微末细节,一面收拾愁绪,入城拜见李克用。

“臣李存礼,叩见王上。惊闻王上遭此不虞,臣惶遽无地,五内如焚。遂星夜兼程,驰驱而至,未遑整肃冠带。今衣冠不谨,仪容失度,实悖于臣子之礼,伏乞王上恕臣仓促之罪,惟愿天佑明德,早痊玉体。”

李存礼半口不提通文馆事,张口就是臣下,自是把态度鲜明的摆了出来,坐在轮椅上的李克用不由捏须笑道:“你我父子,何来如此生疏起身吧,些许小伤,被你说的为父似要马上归天了一样。”

李存礼本正要束手起身,闻言又是脸色惨白,拜倒下去:“孩儿绝无此意……”

李克用拂了拂手,哼笑一声:“可知为父最不喜你哪一点一个武人,偏偏要去学那儒生,搞得文不文、武不武,甚不爽利。皆像你这样,通文馆今后岂不愈加四不像了为父叫你起身,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李存礼心中当即一动,但只是束手而立,一时没有言语。

李克用推着轮椅至案前,指尖摩挲铜符道:“通文馆交与你,可有章程”

而问完这一句话,他又忽将令牌掷在台上,铿然作响,复而回身盯着李存礼:“可知为父为何选你继任圣主”

李存礼原本稍稍安歇下来,此时心中又是一突,急退半步,躬身几与案平:“义父所思之深意,孩儿岂能窥知。”

“当真不知”李克用戏谑发笑,转轮轧地如碾冰屑,语气中好似带了几分嘲讽。

李存礼面色苍白,顶着压力滚动着喉结,终究不敢不答。

“孩儿……孩儿想着,一则我随大哥经营馆务十年,馆众皆知,旧部认得我这张脸,必然心安;二则大哥仍在逃,若由我出面整饬,那些墙头草必不敢妄动;三来……”

说及此处,他面色苍白愈甚,声音却稍显平稳起来,咬牙继续道:“三来,义父要借我这把钝刀,剜尽大哥残党,断绝大哥复起之可能!”

“既然知道,为何藏拙”李克用嗤笑。

说完这么一番话,李存礼其实已经心知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了,遂长呼出一口气,坦然作揖道:“孩儿素与大哥交好,朝野早就言我与大哥是为朋党,此番三哥下狱,大哥败逃,孩儿焉能不对义父惶恐……实、实在没有底气作答。”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确实像真心话。”

李克用略略颔首,复而拿起方才那枚铜符扔给李存礼:“本王能留你到今日,自是知道你与老大有所区别,你是个聪明人,比起老大来,当知道什么能想,什么不能想,莫贪心。”

李存礼背后都被冷汗尽数打湿了,当下接过铜符后,却终于心安,拱手道:“孩儿自认没有资格执掌通文馆,但义父既然点将,孩儿自会尽心施为,还义父一个崭新的通文馆。”

“话说的不要太圆满。”李克用眯眼发笑,“不过你既敢夸口,本王倒想看看,在你手下的通文馆,与在老大手中,到底有几分不同。”

“孩儿回去后,定然尽快给义父呈上一份章程。”

“不急。”

李克用敲着轮椅扶手,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你那大哥心怀大志,此番纵使败逃在外,恐也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依你观之,他会如何做”

李存礼思忖了一下,道:“大哥纵有万般本事,当下在晋国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依孩儿愚见,只怕他只有投奔草原、梁国两条路可走。”

李克用便自然而然道:“难道他不会想办法来联络你这新任圣主,然后让你予他一条活路”

这一言把李存礼惊得头皮发麻,他马上又躬身拱手下去:“不敢欺瞒义父,依照我与大哥的交情,此事恐怕大有可能!但、但是!我与大哥不过私交,曾经只是敬仰他之风采,绝无半分同他图谋国家之野心!他若敢来,孩儿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将他绳之以法!”

“善。”李克用点了点头,道:“你能知晓分寸,本王就不与你多言了。你一路劳苦,且下去早些歇息吧。”

李存礼本还想再言语一二,而且当然不是再说什么表忠心的话,说的太多反而显得虚假。他是想问问关于三哥李嗣昭如何处置,和西路军无故东进以及遣谁去安抚制止的事,甚至还想把自己路上想到的策略说出来供他参详……但是,于当下情景,终究只能是再拜而去。

待他缓缓退步离开,李克用思忖了片刻,却是莫名出声:“如何”

“不瞒义父,孩儿倒是认为,六哥忠心自是有的,对于大哥那里,却未必没有念及旧情,至于能不能对大哥下死手,呵……”

一人拢袖从书房后的暗室中出来,其人与李存礼气质相符,同样生的俊美,同样是一袭儒生打扮,同样白面无须,不过双目闭合,俨然是凭借听觉才能辨别李克用的方位,且比起李存礼身上那一股阴柔来,却是一身正气十足。

便正是十三太保排十一,通文馆惠字门主李存惠了。

言语间,他踱步过来行礼,同时道:“曾听十三妹言,大哥养病期间……现在思来,想必养病的当是装扮成大哥的四哥了,即四哥养病时,通文馆馆务皆是由六哥代掌不提,便是悉心照顾四哥的,也一直都是六哥本人。”

言及此处,他便继续恭敬道:“若是如此,如果讲六哥不知大哥替身一事,孩儿是很难相信的。依照六哥与大哥的关系,大哥若要瞒着义父秘密离开太原去,岂能只凭借四哥一人而不托付六哥

退一步来讲,相较于六哥,四哥显然不明馆务多矣,如果六哥不知内情,依照他的头脑,发现真相也是早晚的事。而最为关键的是,大哥也定然不想因此事让六哥与他生出间隙。所以孩儿敢斗胆直言,关于四哥一事,六哥必定知晓!”

李克用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老六确实藏了私心。”

“义父明鉴。”李存惠杵着一根盲杖,微微躬身:“当日宴上,义父虽已命十三妹杀了一心想逃的四哥,却仍然遣一替子扮作大哥的模样出逃,这是一道奇招。而今六哥与大哥都当四哥未死,潜意识中便会认为朝野的注意已被替子吸引,故二者大有可能会择机联络乃至碰面……届时,正好让十三妹率领殇组织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克用捻须不语。

李存惠静等了一会,复又不动声色道:“如果义父想留用六哥,也不是没有办法。六哥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物,大哥纵使对他有几分恩义,但此番终究失势如此,六哥难道还真能为了他抛家舍业无非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义父若信得过孩儿,不妨交给孩儿来办,必让六哥知晓义父对他的厚望有多重,大哥的区区恩义,比之义父的器重,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李克用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器重李存礼,只是所谓十三太保,几个有点能力的,都他娘的和李嗣源不清不楚,而其中可以独当一面的,也就李嗣昭和李存礼了。

李嗣昭已然无可救药,竟然已经到了愿意为李嗣源去死的地步,连他这个义父都敢杀,李克用留之何用

而李存礼确实不一样,有头脑不提,确实也识时务,分得清形势,对李嗣源忠贞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完全只是个墙头草,李克用反而厌恶。让这么一个人就因为内斗死了,倒着实有几分可惜。

“那便交予你了。”思索片刻,李克用叩了叩手指,房间角落里,一个形同雕塑的黑衣人走过来俯身下去。

“带老十来。”

那黑衣人似乎是个哑巴,只是立即起身而走。

“老十痴傻,又天生神力,若非有老九管教他,极易受到他人利用不提,只怕一身本事也要就此埋没。可惜老九在河北失踪,具体内情也只有老大才知晓。当下需要一个可以代替老九的人来管教老十,你可有把握”李克用推着轮椅询问。

李存惠心中一动,微微发笑:“九哥能成,孩儿自然能成。”

不怪他急着夸下海口,需知道李存孝固然痴傻,可凭借一身蛮力就能跻身大天位,只要能让他言听计从,那从此完全就有了一个强横的保镖,焉能不心动

此事议定,李克用便只是兀自思忖着不语,而李存惠欣喜之余,倒是想起一件要事,遂又忙道:“西路军那里,义父为何一定要亲自动身去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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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会离开太原去安抚西路军又如何”

岚州,早已乔装打扮,让自己的方脸大耳掩藏起来的李嗣源满脸冷笑,对身前的一络腮胡短发大汉寒声道:“莫忘了,西路军起兵的名义,乃是为了诛杀我,通文馆李嗣源!”

“依大帅所言,圣主冤屈,太原百官岂能不知,无非是慑于晋王的威势不敢言罢了。”那短发大汉环胸道:“且说,圣主养望十数年,笼络文士无数,圣主并非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正名”李嗣源冷笑:“哄骗西路军入太原的,莫非不是你家大帅”

“大帅若不鼓动西路军起事,晋王焉能亲自离开太原”

“就算他离开太原又如何”

“有些不太方便在太原做的事,离开太原后,自然就方便做了。”

李嗣源正要再度冷笑,闻言却是猛地一个激灵,进而愕然道:“不良帅是欲……”

“圣主明白就好。”

李嗣源皱眉思忖良久,忽而又捻须眯眼:“此事若做了,总要有人背名吧”

“是要有人背名,不过圣主放心,大帅可以保证,这个人绝非圣主。”

“不良帅,呵,我如今岂能信他”

“既然如此,那圣主就继续当这丧家之犬吧。”短发大汉起身便走。

李嗣源冷眼看着其人离去,似乎不为所动,然待其走至门口,却陡然一拍桌子:“且住!”

那短发大汉停住脚步,环胸看过来:“圣主这是何意”

“我总得知道,不良帅为何要选我吧”

“今后若要架空李存勖,没有圣主这些年笼络的党羽配合,如何能成事”

“只是如此”李嗣源有些错愕。

“自然。”那大汉快人快语。

李嗣源张口欲言,但犹豫再三,只是起身抱拳道:“足下且容我思虑一二。”

“好说,不过时间不等人,圣主若要凑这个热闹,还望快些下决定,错过今日,可真就错过了。”

李嗣源勉强一笑,亲自过去相送:“敢问足下是……”

“太原不良人,奎因。”

“……”石敬瑭目视那所谓奎因离去,终于忍不住道:“泰山大人,还请深思。那不良帅恐非好意,晋王纵使离开太原,想必亦也会携带鸦儿军等随行,焉能有机会行刺”

“莫不是想让为父引走晋王身边的护卫”李嗣源也不禁自问。

“就算那不良帅的目的便是如此,可刺杀晋王之后呢”石敬瑭又问:“泰山又怎能正名”

李嗣源却兀自捻着八字须思索,良久后才缓缓道:“为父确实不一定能正名,可只要晋王死了,晋国便能继续有为父的容身之地……哪怕是换个身份。”

石敬瑭傻眼:“世子怎会给我们机会”

“且住!”李嗣源皱起眉,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为父难道不知其中危险,可若既有机会留在晋国,为父莫非还真要去投那述里朵”

石敬瑭长叹一口气,只是不语。

“况且,就算是要我背名,也不是不可。”李嗣源眯起眼睛,声音莫名有几分寒意:“我四弟那里,可有联系到”

“九门主据说已有几分线索,尚需时间。”石敬瑭先是如此回答,复而猛然惊愕,抬头看向李嗣源。

“泰山是想……!”

李嗣源瞥了他一眼,看见石敬瑭满脸的惊恐之色,瞬间失笑起来:“贤婿想哪里去了,为父岂是这般丧尽天良之人罢了罢了,既然连贤婿都不看好这不良帅,为父便依贤婿所言就是。”

石敬瑭尬笑一声,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婿只是建言,自然是全凭泰山做主的。”

“为今之际,你我父子一体,还讲什么谁做主不做主的”李嗣源抚着他的背,好言道:“联络通文馆旧部一事,需有为父去做才算妥当,塞外那里,恐需贤婿亲自走一趟了。”

“小婿万死不辞!”石敬瑭急忙低头拱手。

不过在他低头这一瞬间,李嗣源原本尽是笑意的脸上,骤然满布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