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姑娘看来过得不错…”
李衍脸上也露出笑容,微微点头。
故人相逢,心情自然是不错。
虽说在长安平康坊,二人的各种风流传言不少,但他们都知道,这种喜悦,不带半丝男女之情。
谈什么男女之情,都是笑话。
他们一个两世为人,见多了人心善变,看惯了因利而散,打从心里就不会,也不可能将心思投在男女之事上。
一个自小颠沛,流落风尘,更不相信这玩意儿。
真正的爱情若真容易,何来那么多人歌颂?
二人之间更多的,反倒是默契。
李衍在赵婉芳身上,看到了前世的自己,自小孤苦伶仃,口口声声报仇,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活着和继续前行的动力。
而赵婉芳,则是羡慕李衍能掌控自身命运。
那平等看待的语气,也是她黑暗人生中少见的光芒。
因此,只能算好友。
要让李衍像信任沙里飞和王道玄一样,以命相托,根本做不到。
然而,二人的语气在外人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沙里飞跟龙妍儿挤眉弄眼,示意这是李衍老相好。
正在威胁孔尚昭的书生,脸色也变得阴沉,却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争风吃醋,丢了风度,因此故作消散,将手中油纸伞挽了个花,微笑道:“赵姑娘,看来你与这位公子很熟,何不介绍一番?”
别说他,就连之前争斗的两人,也都恶狠狠看着李衍。
“哈哈哈…”
赵婉芳摇着团扇,捂嘴笑道:“明公子,他们便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元辰,你眼前这位就是李衍李少侠。”
“方才不是还和奴家说,与你有交情么?”
言语之间,没有半丝戏谑,眼神更是充满单纯。
但偏偏是这模样,让那姓明的书生羞愧难当,一股心火涌上面庞,脸皮涨的通红,也不废话,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男人遇到酒和美女,忍不住吹点牛逼很正常。
但正主都来了,那是怎么都圆不回去。
而听到“十二元辰”的名字,正在争斗的袁衡和田凡,也面面相觑,抱了抱拳,迅速转身离去。
二楼窗户口,赵婉芳微笑道:“李公子,奴家备了些酒水为你接风。”
沙里飞眼睛微眯,“小心点。”
“嗯,你们先走。”
李衍点了点头,随意拎过行囊,进入旁边酒肆。
踏入房门的瞬间,李衍就知道,赵婉芳为何要选这里。
酒肆名为“醉河轩“,虽说老旧,也不高档,但却很是干净。
青瓦楼房,榆木立柱上悬着褪色的“醉里乾坤“布幌,檐角挂着三盏桐油纸灯笼,映得青砖台阶泛着润光,芦苇编的门帘透着清爽劲。
肩搭灰布巾的跑堂小二,正小心用竹扫帚清扫砖缝里的瓜子壳。
堂内东墙整排陶罐,腌着运河鲤鱼,西墙钉着杉木酒架,整排黑陶酒罐上贴着“高粱烧“、“黍米黄“的毛边红纸…
老板显然是个勤快人,干净且有烟火气。
一名圆脸的青衣丫头正噔噔噔从二楼木梯上跑下来,看到李衍后,顿时有些慌张,连忙站稳,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李…李公子,请随我来。”
开口,便是地道的京城话。
李衍听到后,也不意外。
赵婉芳当初离开,就是受到金燕子组织赏识,前往京城着重培养,身边跟个京城的丫头,也没什么稀奇。
不仅如此,他还能察觉到,楼上赵婉芳隔壁房内还有个人,身上有阴煞之气,呼吸匀称微弱,显然是派来保护的高手。
来到楼上,赵婉芳也在门口迎接。
二人坐下后,李衍微微摇头,“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二人都知道其中意思。
方才那三个,一看就是喜欢惹事生非的主。
今日丢了面子,或许不敢找李衍的麻烦,但他们离开后,肯定会想办法把气撒在赵婉芳身上,所以看似赵婉芳借他挡灾,实则给自己埋了隐患。
“李公子多虑了。”
赵婉芳嫣然一笑,抬手给他泡茶,且开口道:“你出生入死游走江湖,如今只靠名字就能压人,奴家刀尖上跳舞,现在也无需顾忌这些小角色。”
“再说,他们若不走,菜就凉了…”
话音未落,旁边伺候的圆脸小丫头就立刻拍手。
七八名伙计鱼贯而入,热气腾腾酒菜很快摆满一桌。
这些伙计服饰统一,满脸的精气神,行走如风,单手托着精致餐盘,连晃都不晃,显然不是这家店的伙计。
不仅如此,放菜掀盖的同时,还报起了菜名。
“酱焖微山湖鲤鱼!”
“鱼嘴衔钱,财源滚滚,微山湖活鲤现杀现烹,肉嫩无腥,鱼跃龙门通大道!”
“黄焖运河滩羊!”
“客官,这是带皮山羊肉切寸块,辅以运河芦苇芯、阿城山药同煨,羊油化入酱汤,撒青蒜苗提鲜,给您配的是临清炊饼,贡砖陶炉,枣木暗火烘制…”
“糟熘景阳雉鸡!”
“景阳冈上野雉胸肉薄切,江南酒糟发酵三日得红糟,配汶河菱角熘炒,正是景阳冈打虎称英雄,运河边赏酒真豪杰…”
“什香面!”
“临清独创‘九丝一面’!一碗吃尽南北鲜!”
上的菜品,一个比一个讲究,色香味俱全,都不足以称赞。
“多谢。”
李衍端着茶杯,微微一笑,待这些伙计离开后,才开口道:“是‘菜将军’的手艺,准备了这么久,看来是专程来等我。”
这些菜掀开时还热气腾腾,显然是刚刚出锅。
能请来“菜将军”亲自下厨,不容易。
但能预估好他们进城的时间,就更不简单。
赵婉芳微微一笑,“临清城汇通南北,豪富云集,因此也是庖厨一脉必争之地,菜式别具特色,即便这位‘菜将军’与我们金燕门关系不错,也是因为你,奴家才有这口福。”
“哦…”
李衍眼睛微眯,“是金燕门让你来找我?”
他的心中提起了警惕。
江湖明八门,金、皮、彩、挂、评、团、调、柳。暗八门,蜂、麻、燕、雀、花、兰、葛、荣,可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哪个都不容小觑。
金燕门,在燕门中属于最高端的那一档。
一是买卖情报,二是左右逢源,牵绳拉线。
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从朝廷到市井,谁都摸不清。
无事献殷勤,自然不能大意。
“放心。”
赵婉芳捂嘴一笑,“门中让我来找你,自然是看中了我与你的交情,情谊这东西,千金都买不着,若是胡乱算计,和那些奸猾下作的小贩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长老们也不想得罪一位将来的宗师。”
“过誉了。”
李衍不为所动,面色平静开口道:“到底什么事,不妨直说,要不然这桌好酒菜,我还真下不去嘴。”
“乾坤书院!”
赵婉芳直接了当开口道:“如今神州的局势,是烈火烹油。”
“西南之战刚结束,朝廷要封赏,文官不想武将的力量扩充太快,整日在朝堂上吵来吵去……”
“北疆出了贪腐大案,且有官员被弥勒教拉下水,朝廷派了两任钦差都被暗杀……”
“南方沿海,自开海之后商路繁茂,但倭寇也日渐增多,还有那些红毛鬼,听说他们的皇帝竟下了旨,允许劫掠他国商船,如今海上已乱成一团…”
“更别说你们发现的九鼎之事,已引得玄门震荡。”
“但即便诸事嘈杂,即将成立的乾坤书院,也吸引了朝堂上下视线。”
看着侃侃而谈的赵婉芳,李衍心中一阵感叹。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当初那个昏头昏脑,只想着报仇的花魁,经过这短短两年历练,无论谈吐眼界,都已是另外个层次,简直像换了个人。
看来京城那边果然是龙蛇汇聚。
虽心中感慨,但李衍依旧面色不变,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道:
“不过是个书院而已,如何引得这么多人关注?”
“这个书院可不简单!”
赵婉芳开口道:“当今皇上刚提出时,朝堂之上重视的人不多,但直到书院快成立时,很多人才发现不对。”
“书院内的官职,与国子监同一品级,都尉司派出不少人马,走遍神州,到处邀请那些匠人宗师,术数大师,拨下的银两数目惊人,甚至还专门扩充羽林军镇守…”
“有人碰了书院下拨的银子,皇上勃然大怒,抄家发配,派了宗师霍胤亲自前去坐镇……”
“事到如今,皇上已不再隐瞒,只要出了功绩,将来说不定还会为乾坤书院杂学,单独开科举,十几名大儒联名上奏,但皇上避而不见…”
“哦,闹得这么大?”
李衍听闻,也有些诧异。
他当然知道这种书院的潜力,但没想到朝廷也如此重视,甚至宁愿得罪儒门。
要按那些书生的话说,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这皇帝……
不会也跟他一样吧?
就在这时,赵婉芳又开口低声道:“此事隐秘,但想买情报的人太多,所以门中也费了大力气打听,才知道原因。”
“朝廷开海,皇家也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团队,因为不想惹来朝野闲话,所以扮做商团去海上贸易,收获颇丰,听说还发现了规模不小的金银矿。”
“但这只商团遭遇了红毛番,差点被一锅端。”
“他们火器威力十分惊人,甚至也弄出了新式火药,不过配方有些差异,询问那些番商,才知道海上诸强国,都在迅猛发展。”
“他们都有类似书院,比如新式火药配方,就是从一个叫‘老牛渡书院’的地方流出……”
老牛渡书院?
李衍一愣,不是叫牛津吧。
赵婉芳自然不知他所想,感叹道:“咱们这位陛下,一心只想建立不世功勋,若只着力神州,估计还能安稳点,但如今开海,与海上诸国争雄,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而且,西南之战中,新式火药的威力都被人看在眼里,即便有那些大儒反对,又哪能挡得住朝堂各方力量。”
“乾坤书院,必然是将来朝堂争斗的重点!”
原来如此……
李衍微微摇头,“你们金燕门认识的人不少吧?我只是一介武夫,不找那些个大人物,找我又有何干?”
赵婉芳眨了眨眼,“别忘了我金燕门是做什么的。”
“外人不知晓,但我们却很清楚,工部的田丰大人,这两个月数次被陛下招入宫中,一谈最少三个时辰,他是墨门长老,很可能会担任书院监正…”
“还有你那位好友严九龄,金銮殿上得了状元,又直接进入书院历练,与开海派诸多大员相交莫逆,将来必受重用…”
“行了行了。”
李衍摆了摆手,“你们倒是打听得清楚,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赵婉芳嫣然一笑,“莫要担忧,门中那些长老让我见你,只是想提前示好,等你到了京城,自然有人相邀,金燕门负责牵线,去与不去,愿不愿意接触一些人,全看你的意愿。”
“而且,以十二元辰如今的名头,我们帮忙引荐,就已是金燕门之幸。”
“好说!”
李衍听罢恍然大悟,二话不说,夹起了一块羊肉,直接放入嘴中,“皮酥肉嫩,香而不腻,不愧是‘菜将军’手笔,你也吃啊。”
他放开筷子吃饭,就代表答应了此事。
正如赵婉芳所言,以十二元辰如今的身价,普通人确实雇不起。
一些隐秘的委托,也不好直接上门。
有金燕门在中间撮合,确实更合适。
而且金燕门遍布神州的情报,他也很看中。
见他答应,赵婉芳也松了口气,随即满脸微笑伺候着喝酒,一边叙旧,一边聊着京城那边的局势。
李衍也是很认真的听,不时发问,免得到了京城两眼一抹黑。
一顿酒宴,整整吃了两个时辰。
“婉芳跟我一起走吗?”
“临清这边还有这些事,公子先行一步,待我回了京城再见。”
“也好,世事多舛,保重!”
“保重!”
李衍也没多问,直接告辞离开。
赵婉芳来临清城,见他估计只是顺道。
但至于对方要做什么,已无需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当赵婉芳代表金燕门与他接触的时候,那个曾经茫然求死的花魁就已消失不见。
话说的再热情,彼此也多了些防备。
出了酒肆,已是天色大黑,街上一些店铺也已关门。
“李少侠,在下给您带路。”
漕帮派了名弟子,一直等候在外。
“好,多谢。”
李衍微笑点头,又扭头看了客栈一眼,阔步走入夜色之中。
而在二楼,赵婉芳隔着门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听到身后脚步声,眼神已变得温和而坚定。
“刘叔,把所有暗线的情报送来。”
“临清城已成火药桶,有人要借着马太监发作,有人要保住皇家脸面,也有人想浑水摸鱼,无论是谁在搅浑水,我们必须第一个知道!”
“是,赵姑娘!”
……
正如李衍所猜测,赵婉芳带着任务前来。
临清城作为天下第一钞关,利益纠葛,诸多势力驳杂,麻烦事从来不少。
马太监作为深受皇帝信任的税监,所以说以前硬顶着骂名,给国库弄了不少银子,让朝廷缓了口气,但也没少捞钱,早已弄得天怒人怨。
一场抗税暴乱,早已在暗中酝酿。
不少江湖中人参与了其中,他们自以为做的隐秘,实则早已落入朝堂有心人眼中,稀里糊涂,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市井、江湖、朝堂,从来就不曾分割。
当然,此事与李衍无关。
漕帮很会做事,给他们安排的客栈,干净而僻静。
李衍刚回到院子,就见王道玄行色匆匆走来,手里还握着那徐福遗简,满眼兴奋道:“解开了,徐福留下的那些求仙路密语解开了!”
说着,看向跟在后面的孔尚昭,“此子,果然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