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将李瑞吓得魂不守舍。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王府。
深夜寂寂,他独守窗前,想起从前知意陪在身边的时候。
窗前院中有棵樱桃树。
春天结了樱桃分外美丽,特别是傍晚时分,夕阳的光刚好落在树上。
映着红色的果实,树和果实闪闪发光。
暮色潋滟,春风悠长,她若在,定是美人笑意嫣然。
可惜,这王府她却是没住进来一天。
李瑞眼眶湿湿的。
如果她还在,一切如初,会是什么样?
现在她化为荒野里的一抔黄土,他孤独守着一座豪华的府宅。
这里仆从众多,白日喧嚣热闹。
深晚却如一座孤坟。
唉,像孤坟的不是王府,是他的心。
心里仿佛有一个空洞,怎么也填不满。
遇到她,才让他的灵魂有了温度。
知意对他的意义和份量比他想的还要多。
她走了,连从前相处不愉快的部分,在回忆中也变得有了意义。
若是不会被父皇发现,现在杀秦凤药还来得及吗?
……
第二天他一早进宫,先去了未央宫。
容妃还没起,皇上回京没入后宫半步,连贵妃也没召见。
皇后的死讯并未传开,大家只传皇上再次圈禁了皇后。
太子被关入掖庭虽然都已传遍,却人人都讳莫如深,无人敢提。
宫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全无打了胜仗的喜悦。
容妃前段时间因没了皇上消息,日日忧心,常夜不能眠。
只是她担忧的是徐乾。
直到皇上大捷消息传来,且没有其他噩耗。
她才放心闭眼,这一睡,日日都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李瑞不让叫醒她,自己走进寝宫。
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女人。
他的母亲,睡着时已显出了老态。
皮肤只有细细纹路,若上了妆依旧亮丽。
只是睡着时,人是没办法修饰自己的。
她已经松弛的皮肉与黯淡无光的皮肤都表明了年龄。
李瑞看着她,想着自己从小与她为伴。
人都说见面三分情,他日日见她,如今心里为何怨比爱多得多。
她诅咒与恐吓般的责备,和事后抱着他痛哭。
那些半疯癫的日子,他被困在她身边,无知无觉。
等他知道别人不是这么过日子,等他醒悟时,已经晚了。
他仿佛被一个阴影笼住,那片阴影原先只有巴掌大。
现在,已经将他整个人笼在其中。
是他主动走入阴影中的。
他放任心中的恶念,放任欲望,放任自己想伤害别人的阴暗想法。
后悔吗?
不,他一点也不后悔。
容妃缓缓睁开眼睛,恍惚看到一个男子坐在床前。
她有些分不清时间,好似自己还待字闺中。
还有许多的未来,有许多路可以选。
“徐乾?”她半梦半醒之间叫出心底埋藏最深的名字——
她日夜思念的男子。
突然,她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盯着守在床边的儿子。
“瑞儿,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辰了?”
“我来瞧瞧母亲。”他没提方才母亲喊了其他男人的名字。
他洞悉了母亲的秘密。
也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她过得歇斯底里。
可她仍然把同样的悲剧加诸于他的身上。
明知道失去所爱是什么滋味,在拆散他时,毫不留情。
“出了什么事?”容妃从未见过儿子这个样子,顾不得洗漱,慌张地问。
“要是出了事,母亲又当如何?”
容妃理了下额前碎发,“母亲只有你,你若出事,我豁出命也要帮你。”
“太子出事,不知皇后要难受成什么样。”
“都是做娘的,唉。”
总是这样,爱他又伤害他。
让他想恨又不能彻底恨下去。
爱与恨之间的拉扯,让他割裂又痛苦。
“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我想杀了李嘉。差点就成功了。”他平静地诉说自己有多恨李嘉。
恨他可以活得那么从容,恨他有那么好、那么宽容的母亲。
他的恨意那么多,说起来滔滔不绝。
小时候因为多病被骂成“病秧子”,每发病便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他一病,容妃便自责没照顾好,又怕他就此死掉。
近乎疯癫般骂儿子也骂自己。
有时还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扇自己耳光、用杯子碎片划伤自己。
她是疯的。
长大后的李瑞才意识到。
可怜他跟随着母亲居于深宫,求救都没人听到。
他是兄弟中最喜欢去书房念书的。
读书辛苦与面对一个疯狂的母亲相比,根本不算苦。
那里安全又热闹。
只要不面对母亲,就不必提心吊胆她什么时候发作。
就如现在,看着容妃的眼神,李瑞仍然提心吊胆,她是不是马上要跳起来狂骂自己。
可她只是瞠目结舌瞧着他,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他又慢悠悠补充说,“被他发现了。”
“李嘉没那么心软,要是拿到你的证据,必定要上告你父皇。”
出乎意料,容妃没责怪他,反而为他分析事情严重性。
“现在没了李慎,只余你和李嘉还有李仁,太子之位只在你们中间。”
“你不必动他,太子位也最有可能传给你。”
“母亲听不懂吗?我杀他不只为太子位,我嫉妒他有个宽容的母亲,不像你天天责骂我。”
“外祖父也只会训斥我。”
“凭什么都是父皇血脉,我活得这样辛苦。”
他直勾勾盯着容妃,他想看到她慌张、内疚。
可她只是惊讶,微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
好半天,她如泄了气,嗫嚅着,“娘亲是真心为你好啊,哪有这样记娘的仇的?”
“你对李嘉做了什么?若被发现可以都推到母亲身上。”
容妃去拉李瑞的手,他躲开了,瞧着母亲的眼睛,是的,直到现在,她仍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笑起来,这一切多么荒诞。
他没了心爱之人,害亲兄弟没害成还暴露了。
“儿子,不管你做了什么,娘都不怪你。”
容妃终于意识到儿子做法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你快说说,我们一起想个对策,皇上不知道便罢了,知道的话总得有个说法呀。”
她好像刚从梦中清醒,急匆匆踩在绣鞋上,李瑞将鞋一踢,容妃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惊愕地看着儿子。
“容妃娘娘,你也是有过心上人的。”
“你该懂得失去爱人的痛苦。”
“为什么要把这痛苦加在孩儿身上?儿子百思不得其解。”
容妃张大嘴,半天才道,“你在说什么?娘只爱你父皇一人。”
“别装了,你一直爱着徐小将军不是吗?做梦都喊他的名字。”
“这些日子宫女说你担心皇上夜不成寐,其实你担心的是徐乾战死,毕竟北狄不比其他异族,十分善战。”
他垂下头,容妃看不清他的表情,以为他在冷笑。
“好希望他们都死在那里,没有回来啊。”
他的低语犹如恶魔的叹息在常容芳耳边炸开。
她看着李瑞,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那是你的父亲,大周的皇帝,你希望他……死?”
“是他们,都去死。”
李瑞抬头,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我也好想死,让你好好尝尝身边空无一人的痛苦。”
容妃流下泪,“娘到底哪里没做好?”
“哪里都不好,我恨你,恨外祖,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我在恨你们,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恨的外面包着爱的糖衣,才让人分不清楚。
他起身,看着容妃因为难过蜷缩在床上的模样,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他对母亲仍抱有爱,伤了她,自己也痛。
李瑞踉踉跄跄走出未央宫,这些日子皇上免了皇子早朝。
他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