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夫站在泰瑞纳斯的面前,深深地俯下身去,向陛下谢恩。国王刚刚把他晋升为二等文官,并负责处理提瑞斯法林地附近的诸多事务,而这都归功于王子的赏识。
他还记得,差不多一年前,阿尔萨斯王子、加里索斯将军和军事顾问、暴风城元帅温德索尔在斯坦恩布莱德小镇附近扫荡兽人,那时王子便委托他来管理斯坦恩布莱德的行政,例如调和两个村落因为争夺水源而发生的矛盾、处理兄弟之间争夺家产的纠纷、维护治安、缉捕盗贼、制定税收标准,等等。
现在,进入王室视线的他,也终于有机会离开加里索斯那个骄傲自负的将军,站上更大的舞台,去追寻更美好的前途。
“克里斯托夫男爵,我希望你能把索利丹农场、阿加曼德磨坊这些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国王说,“对了,还有范德玛尔镇,那附近有一个大大的墓园。”
“是的,陛下,我不会辜负您的重托。”克里斯托夫再次行礼,他原本想打听一下阿尔萨斯王子的消息,但看看国王阴沉的脸色,显然这时候去触碰陛下的霉头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克里斯托夫非常讨厌高耸的王座,这让附着身的他对国王察言观色变得更加困难。
然而从理性上讲,他明白它是不可或缺的。领袖需要向他的臣民们传达这样一种信息:俯瞰天下,唯我独尊。于是,一把样子恐怖而又高高在上的巨型椅子便将这一信息微妙而又自然地表现了出来。
克里斯托夫仍然畏惧王座。他相信自己必定会犯某种错误,必定会践踏到它的尊严。因为他深知自己的缺陷——他根本就不是当领导者的料。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细心观察身边的领导者,同时也在刻苦研究那些不在他身边的领导者。
他同周围的人一样清楚:好的领导者所做的都是对的,而坏的所干的都是错事。但有一点他很早就明白了,那就是——骄傲自负的领导者必定不会长久。领导者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在所难免,但骄傲自负者的眼里永远都容不下一个错误,于是一场注定以自我毁灭或外界毁灭为结果的斗争必定会将这类人推向末路。
克里斯托夫先前的主子——加里索斯将军——虽然暂时还没有遭遇任何仕途上的灾难,凭借消灭兽人的战功,一路顺风顺水地从中校升为上将,但很明显将军在很多问题上都极度地骄傲自负,不肯听从自己的意见。
克里斯托夫知道奥斯玛尔·加里索斯迟早会为他的自负而付出惨重的代价,最终走向失败和毁灭的道路。
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轮回啊!
因为往往只有那些骄傲自负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追逐领袖的权力和地位,但骄傲自负者又往往无法在这个位置上长久。
这个谜一般的难题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世上很少有出色的领导者这一难题了。还是个年轻学生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对这个难题就非常感兴趣。
他非常清楚自己本身就是个极度自负的人。他对自身能力的高度自信是他之所以能够得到王室赏识,成为重臣的主要原因,但同时也是为什么他绝对不合适独当一面的原因。
或许,给别人当一辈子幕僚,就是他最佳的命运方向。
“怎么,年轻人,你对这个王座很感兴趣吗?”泰瑞纳斯温和地问,同时在扶手上缓慢地婆娑着。
克里斯托夫顿时毛骨悚然。“不,陛下,我只是——”
“别害怕,男爵。”国王微笑着说,“实际上,我非常讨厌坐在王座上。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温和的人,但却不得不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在别人面前伪装成一副非常威严的模样。”
“当然,陛下。您的仁慈从提瑞斯法到卡兹莫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知道您从来——”
“这玩意儿还是一个该死的让人活受罪的家具。”国王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指着他的座位说,“来,克里斯托夫,站过来。
为了达到应有的效果,我必须挺直身子坐在上面,胳膊必须放在扶手上,带着一副洞察世事的神情凝视所有发言的人,但这么一来我的背就受罪了。
只有弯着身子斜着坐,才能避免脊柱疼痛的困扰。但这样就好像坐在一个沙发上,跟王位应有的庄重威严相差甚远。”
克里斯托夫完全懵了。
即使所有卫兵都已经被打发走了,这里没有别人,但国王陛下为什么要对他讲这些?为什么要让他站到王座的一旁来?
克里斯托夫明明记得,通常情况下这是乌瑟尔和王子的位置。
难道说......
年轻的男爵感到非常困惑,但泰瑞纳斯国王自己当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他那个不省心的儿子。
按照洛丹伦王国的惯例,每一任国王都会和一位对圣光非常虔诚的牧师结为挚友,并让对方担任国王之手,以及自己儿子的导师与教父。
例如乌瑟尔就曾经是一名牧师。直到北郡修道院的牧师们被兽人的大军赶杀殆尽,法奥大主教才终于意识到牧师们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并不适合参与战斗,决定将牧师和战士的优点结合起来开发出一种新的职业,这才牵头将几位最优秀的牧师和战士洗礼为圣骑士。
于是,每一任国王都会谨慎地运用自己的智慧来统治整个国家,而牧师出身的国王之手则更多地承担一种道德标兵的责任,行为世范,供世人崇拜、敬仰。
可做了这么多年的国王,泰瑞纳斯看到了太多的龌龊了,也觉得圣光实在是太过于宽松了。
这导致国王虽然也信仰圣光,但同时又怀疑着圣光。但到现在,“牧师担任国王之手”的现状或许已经难以为继。
泰瑞纳斯知道,在他的儿子继位以后,需要一位更有手腕、善于处理各种复杂关系的国王之手,以弥补儿子在这方面的能力缺陷。
这位乌瑟尔的继任者、新的国王之手并不需要具有太强大的力量,也不能在贵族群体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否则容易威胁到王室本身),但必须兼具自信和智慧,越狡诈越好。
那么,二等文官克里斯托夫男爵,会是最佳的选择吗?
而且,该死的,阿尔萨斯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泰瑞纳斯国王没有对自己子女认错的习惯,那么他要怎么才能把他的儿子抓回来,然后强迫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克里斯托夫,你对洛丹伦目前的军事政策有什么看法?”
“陛下,请允许我说,仅凭我过去在斯坦恩布莱德担任地方长官的经验,我认为王国目前的军事开支实在太高,平民已经难堪重负。”二等文官试探性地说,他尚且不明白国王的意图。“越来越激烈的村村械斗、邻里纠纷、兄弟不睦,那全都只是国家财政困境的表象罢了。我认为农村问题的根源依然出在土地,您得知道——”
国王伸出手,示意克里斯托夫打住。
“但是孩子啊,人是不能背弃自己所站立的大地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很多想法,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有些事情,虽然看上去非常美好,但实际上却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边界,就像恶魔所布置的结界,是绝对触碰不得的,你明白了吗?”
“当然,陛下。”克里斯托夫回答,“据我所知,像提里奥·弗丁领主那样为治下的平民减租减息是最好的选择。”
“实际上他已经算是越界了。”国王惨笑,因为信息所限,这个男爵或许并不知道其他的贵族对弗丁是个什么样的评价。
弗丁不拿,我们怎么拿?我们都不拿,教团怎么拿?教团不拿,大家如何进步?
“不同情那些穷人的人没有良心,”国王说,“可是倘若真的有人试图像提里奥·弗丁那样,甚至比弗丁更加激进,那他一定没有脑子,你明白了吗,男爵?”
“我知道了,陛下。”二等文官低头说。
“除了农村的这些事以外,你还有什么需要说的?”
“我认为我们目前应该设法裁剪军队,以减小国家所面临的财政压力,陛下。当然这也是减小百姓的负担嘛。”
国王点点头,“那以你所见,应该优先裁撤哪些军队呢?”
“当然是裁撤近十余年来新组建的武装力量,这样还能让征召兵们回家种地,并减轻地方的负担。”克里斯托夫已经知道国王更希望限制平民的力量,于是便回答:“那些历史悠久、由功勋卓著的骑士们所组成的军团应当保留,其他的军团则应该尽量减少其存在。”
老国王惨笑。老实说,就算想裁撤那帮“历史悠久、功勋卓著”的军团,他也做不到啊,万一人家跑到洛丹伦王宫旁的王室墓地哭坟怎么办?
“是的,男爵,此话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