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华伟间接承认了傅君婥的猜测,却又将其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他而言,身份确实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傅君婥看着他淡漠的神情,知道追问下去也得不到更多答案。然而,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却在她心底翻涌。盯着易华伟那张即使在焦痕下也难掩其汉人特征、俊美非凡的脸庞,一种长久以来根植于血脉和记忆深处的刺痛感猛然爆发。
“身份?虚妄?”
傅君婥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讽刺:“前辈说得轻巧!可您这身皮囊,您这汉人的模样……对我而言,却意味着血海深仇!”
易华伟的目光依旧平静,只是微微抬了抬眼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这无声的默许,如同打开了傅君婥情感的闸门。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悠远而冰冷,仿佛被拉回了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我来自高丽。我叫傅君婥,家师傅采林。”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上的衣料,指节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您问我为何执着于身份?因为就是你们汉人皇帝的身份,给我们高丽带来了灭顶之灾!”
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直直刺向易华伟:
“我恨杨广!恨入骨髓!他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为了他所谓的‘天朝威仪’,为了开疆拓土的不世功业,他三征高丽!每一次,都是尸山血海,白骨盈野!”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悲忿,惊得篝火都猛地一跳:
“我亲眼见过!见过隋军的铁蹄踏碎我们的村庄!见过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老人被推入火坑,孩童被挑在枪尖!高丽的土地,被汉人的血和我们的血浸透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千里无人烟,每一次都是饿殍遍野!我的亲人……我的同胞……无数人死在那场无休止的战争里!是杨广!是他和他的野心,毁了我的家园!夺走了我的一切!”
她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仿佛那些惨痛的景象就在眼前重演。片刻的停顿后,声音带上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迷茫:
“我恨杨广!恨这个暴虐无道的昏君!我也恨……恨你们这些汉人!恨你们那些高高在上、视我们如草芥的皇帝,恨那些助纣为虐、只知道争权夺利的门阀世家!你们汉人的天下,是用无数异族的血泪和白骨堆砌起来的!你们凭什么?!”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易华伟,带着质问,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困惑和挣扎:
“前辈,您告诉我!您既然非此域之人,拥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为何……为何又要生就一副汉人的模样?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卷入这……这充满了汉人肮脏争斗和血债的漩涡之中?我……我该恨您?还是该感激您?这身份……这皮相……真的……真的毫无意义吗?”
最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动摇。长久以来支撑她的民族仇恨,在这个神秘莫测、力量通天的“汉人”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裂缝。她恨的究竟是什么?是具体的杨广和隋军?还是所有汉人?还是这世道本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寇仲和徐子陵被傅君婥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恨意惊醒,两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又紧张地看着火光中那个身影微微颤抖、情绪近乎崩溃的女子。
易华伟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傅君婥那滔天的恨意,那血泪的控诉,那迷茫的质问,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风拂过水面,激不起半分涟漪。
百年帝王,他见过太多更惨烈的景象,听过太多更悲切的哭号。王朝兴衰,民族倾轧,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寻常的浪花。
直到傅君婥发泄完,用那双燃烧着仇恨、泪光和迷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时,易华伟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嘶哑,却奇异地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俯视万古的漠然: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他的目光扫过傅君婥,扫过惊醒的寇徐二人,最后投向篝火上方那深邃无垠的黑暗夜空。
“王朝更迭,兴衰荣辱,不过天道轮转一瞬。杨广之暴,隋室之倾,亦是其运数使然,非独罪于一人一族。你之所恨,源于国仇家恨,源于立场之别。”
易华伟微微停顿,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然,执着于恨意,终将被恨意蒙心,反噬己身。天道之下,汉人、高丽人……皆为蝼蚁,挣扎求生,并无本质不同。”
他这番话,没有安慰,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对杨广行为的评判,只是以一种绝对超然的姿态,道出了一个冰冷残酷的宇宙真相——在天道面前,个人的爱恨情仇,民族的兴衰存亡,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傅君婥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满腔的悲愤、仇恨和迷茫,如同滔天巨浪撞上了无形的礁石,瞬间被击得粉碎!她想过对方可能辩解,可能沉默,甚至可能不屑一顾,却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一番近乎冷酷的、直指宇宙本源的“天道”之言!
蝼蚁?我们都是蝼蚁?连恨,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这个认知,比任何反驳或威胁都更具冲击力!它彻底颠覆了她以民族仇恨为根基的生存意义!她看着易华伟那双平静得如同亘古寒冰的眼眸,那眼神中不含丝毫的怜悯或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俯瞰众生的漠然。这漠然,比仇恨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与虚无。
寇仲和徐子陵也听得似懂非懂,但易华伟话语中那股超脱物外的冰冷气息,以及傅君婥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神情,都让他们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寒意。
易华伟不再言语,重新闭上了眼睛,周身那层微不可察的紫金色微芒再次流转起来,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从未出口。他再次沉浸到《长生诀》的运转中,修复着身体,对抗着此界的排斥。
篝火旁,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傅君婥依旧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易华伟那番“天道无情”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将她长久以来构筑的仇恨壁垒冲击得摇摇欲坠。夜风吹过,带来山林深处的寒意,也吹不散她心头的冰冷迷茫。
这一夜,对她而言,注定无眠。
………………
一路南下,历经波折,四人之间虽谈不上亲密无间,却也熟络了许多,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生性跳脱、话痨成性的寇仲和徐子陵。在易华伟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深沉气场笼罩下,尤其是那双偶尔扫过便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漠然眼眸注视下,两人硬生生将满肚子的好奇、惊叹和十万个为什么憋回了肚子里,活像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只是用眼神飞快地交流,偶尔低声嘀咕几句,一旦发现易华伟有丝毫动静,立刻噤若寒蝉。这一个月,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沉默是金”的深刻体验课。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易华伟近乎挥霍的财力。他似乎有用不完的金钱,袖中仿佛连通着某个取之不尽的宝藏。途经大城,他便会带着三人径直走向最奢华的成衣铺和客栈。
傅君婥换下了那身便于行动的粗布劲装。此刻的她,身着一袭昂贵的蜀锦裁制的秋装。外罩一件流云纹的月白色织锦长褙子,领口和袖口滚着精致的银线绣边,内衬是海棠红的云绫罗交领襦裙。这身华服剪裁极为合体,完美勾勒出她高挑而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削肩细腰,胸脯饱满却不失挺拔,腰肢纤细有力,长腿在行走间于裙裾下若隐若现,尽显高丽女子特有的修长与柔韧之美。
青丝挽成一个典雅而略显清冷的凌云髻,斜插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簪。几缕微卷的青丝垂落颊边,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莹润如玉。
换下劲装,洗去风尘,傅君婥身上那股属于“罗刹女”的凌厉杀气被华服柔化了几分,显露出一种清冷高贵、宛如雪山之巅孤莲般的气质。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深处,却依旧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坚韧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迷茫,为她增添了几分矛盾而独特的魅力。
行走间,步摇轻晃,环佩微鸣,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她却目不斜视,神情淡漠,仿佛这一切繁华锦绣皆与她无关。
寇仲和徐子陵也换上了簇新的锦缎袍子,虽因气质尚未完全适应而显得有些拘谨,但人靠衣装,倒也显出几分少年英气。只是两人在易华伟面前,依旧大气不敢出,连吃饭都只敢夹自己面前的菜,更别提对傅君婥焕然一新的惊艳模样发表任何“高见”了。
吃住更是顶尖。每到一处,必然是当地最负盛名的酒楼雅间,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投宿则必是清幽雅致、守卫森严的上房。这种极致的物质享受,让出身市井、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双龙大开眼界,心中对易华伟的敬畏中又掺杂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位前辈,不仅实力通天,连花钱都如此“通天”。
而这一切享受的中心,易华伟本人,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装扮: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披散的头发遮住了那张年轻俊美却眼神淡漠的脸。
华服美食于他,仿佛只是路边尘埃,引不起丝毫波澜。他更多的时间是在静坐调息,运转《长生诀》,对抗着此界依旧顽固的排斥之力。他的气息比一个月前更加沉凝内敛,新生的肌肤疤痕淡去不少,玉色光华内蕴,行动间再无之前的沉重虚弱感,但那份深不可测的威压和漠然,却丝毫未减。
傅君婥伤势渐愈,在行程间隙,正式教导寇仲和徐子陵基础武学知识和弈剑术的理念。
对于此,易华伟只是冷眼旁观,也没有指点两人的意思,傅君婥一个准宗师,教两个毫无根基的白丁还是没有问题的。
寇仲和徐子陵对易华伟是又怕又好奇。他们见识了易华伟的冷酷手段和通天彻地的实力,但也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两人还是更亲近傅君婥,如饥似渴地学习她传授的一切,将傅君婥视为真正的“娘亲”和师父。
一个月后,深秋时节。
成都。
凛冽的秋风卷着金黄的落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儿。空气中弥漫着枯草和泥土的干燥气息,远山层林尽染,红黄交织,透着一股肃杀与绚烂并存的深秋况味。
深秋的成都,气候温润,芙蓉花开得正艳,点缀着古老的城墙和繁华的街市。行人熙攘,商贾云集,虽处乱世,此地却透着一股难得的安逸与富庶。
高大的城门在望。傅君婥看着繁荣的街景,心中百感交集。寇仲和徐子陵也长长松了口气,终于到地方了!这一路虽然吃得好住得好,但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
易华伟在城门口停下脚步,负手而立,目光扫过眼前这座千年古城,又淡淡地落在傅君婥三人身上。
“到了。”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平淡,听不出情绪。
傅君婥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感谢?道别?询问前路?一个月来的种种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那夜篝火旁颠覆认知的“天道”之言,以及这一路无言却周全的护持……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在那双深邃眼眸的注视下,化为无声的复杂情绪。
她只是郑重地抱拳,深深一躬:“前辈一路护持,君婥……铭记于心。”
寇仲和徐子陵也连忙跟着躬身行礼,态度前所未有的恭敬。
易华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探手入袖,动作随意自然,当他手伸出时,掌心赫然躺着几锭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元宝,在秋日的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他将金锭递向傅君婥,语气不容置疑:
“拿着。”
傅君婥看着那几锭足以让他们三人在成都安稳生活许久的金子,又抬头看向易华伟那张年轻却布满沧桑痕迹的脸,以及他依旧粗陋的麻衣。这份反差,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默默接过金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他掌心的微凉。
“有缘再见。”
易华伟吐出四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披散的长发在秋风中扬起一道弧线,粗布麻衣的背影在繁华的成都城门前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绝。他迈开步伐,径直汇入城门洞进进出出的人流,没有回头,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深处,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傅君婥握着手中尚带余温的金锭,望着那人流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秋风卷起她华贵的裙裾和发丝,步摇轻晃,发出细微的声响。清丽绝伦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感激?怅然?敬畏?还是那一夜被“天道无情”四个字击碎后尚未完全重建的迷茫?或许都有。
寇仲和徐子陵看着易华伟消失的方向,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寇仲夸张地拍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我的娘咧!终于走了!这一路,可憋死我了!”他随即又挠了挠头,看着傅君婥手中的金子,咂咂嘴:“不过……这位前辈,还真是……够意思!陵少,咱们以后发达了,要是还能碰上,一定得好好报答他!”
徐子陵也望着城门洞,眼神中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向往和残留的震撼,低声喃喃:“是啊……有缘再见……”
只是不知,这“缘”字,在茫茫人海和这纷乱天下中,又将指向何方?
…………
三人历经跋涉,终于抵达与宋师道约定的地点。宋师道这个舔狗早已焦急等待多时。见到傅君婥安然无恙,他惊喜交加,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在宋师道的安排下,傅君婥和双龙住进了宋阀在蜀中的一处安全、僻静的庄园。
傅君婥安心养伤,同时正式开始传授寇仲、徐子陵武功。她倾囊相授,除了高丽弈剑术的精髓、内功基础、轻身提纵之术外,更重要的是引导他们理解武学之道。
三个月后,傅君婥的伤势基本痊愈,武功也恢复了大半。此时,傅采林的命令传来,急召她返回高丽。
傅君婥虽然不舍双龙,但师命难违。临行前,她叮嘱二人绝不可让外人知晓他们拥有‘长生诀’。嘱咐他们若有缘参悟,务必万分小心,循序渐进,互相扶持,阴阳调和。
她根据自己之前的观察和易华伟当时的状态,隐隐感觉易华伟似乎从《长生诀》中获得了某种启发,这让她对双龙修炼的可能性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担忧。
最后,傅君婥恳请宋师道代为照顾寇仲和徐子陵,将他们带回岭南宋家山城,给予庇护和教导。
宋师道对傅君婥的托付欣然应允。他对这两个聪明机灵、重情重义的少年也颇有好感。处理完蜀中事务后,便带着寇仲、徐子陵启程,沿着水路或陆路,一路南下,前往宋阀的核心根基之地——岭南
这一路,宋师道不仅是保护者,也成为了双龙的启蒙老师之一。他教导他们世家礼仪(虽然双龙多半嗤之以鼻)、江湖规矩、天下大势、兵法韬略(宋阀以武立家,兵法也是家学),以及宋阀的处世之道。这些知识极大地开阔了双龙的眼界,为他们日后崛起打下了除武功之外的重要基础。
寇仲和徐子陵怀揣着《长生诀》,心中既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对“娘”傅君婥和“师父”宋师道的感激。他们开始偷偷研究《长生诀》上的图谱和文字,虽然懵懂,但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
抵达广州后,双龙正式进入宋家山城。在这里,他们将开始新的生活,在宋阀的庇护下成长,等待属于他们的风云际会。
而易华伟虽然暂时退出了他们的视野,但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再次出现,带来怎样的变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