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麦客 作品

第一百五十五章 差距

    若问昨夜之战,哪里俘虏最多的话,那一定是江浦码头了。

    整整两千余人猬集于此,没能挤上船只,被尽数包围。

    大部分人还算聪明,直接弃械投降了。但有一些更「聪明」的人,不知道是听信了谣言还是怎么着,直接跳进了江里。或许,他们觉得被冻死、淹死比被俘虏更能接受一点吧。

    成军还被俘虏了二十余艘船只,多为粮船。

    这种船只吃水深、载重大,偏偏人员还很少,只需要几个船工,但有一个弱点:逆风逆水时需要拉纤。

    简单来说,它只有风帆动力,但没有「人肉动力」(桨手)。大败之际,谁来给你拉纤,于是尽数做了俘虏,还丢了三万斛军粮。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船是被陆师俘虏的,传出去估计都没人信。到了早上,

    所有船只都被移交给了水师,连同约三千俘虏,押解回下游开荒。

    成军战船除了在江中滩损失的外,其余基本都跑了。

    不过正如梁军水师黑夜中触礁、翻船、撞崖损失了不少船只,成军仓皇逃窜之中,损失也不轻,只不过具体数字就没人知晓了。

    除了这些俘虏外,梁军还斩首两千余级。如果算上之前攻城时斩杀的敌军外,成贼在鱼复城外已损失近六千人,可谓彻彻底底的惨败。

    邵慎没有在此过多停留,而是稍事休整后,便亲自率军西行,奔往十余里外的永安宫,誓要击破成军主力。

    因此,当杨宝率苦战大半夜的水师靠近江浦时,遇到的只有江陵幕府督护五爽和巴东太守母丘奥。

    王爽乃新朝勋贵子弟,但说话却粗俗无比,听到杨宝要率水师休整之时,不由得嘟囊道:「怎么和老汉御妇人一样,来一次就要休养生息许久?以后打仗不能指望水师。」

    晚辈如此不尊敬老前辈,杨宝也无法真的生气。

    武学生这个群体颇有点亲党胶固的意思。

    王雀儿之子在金正手下当幕僚,金正儿子在哪里?在侯飞虎手下当令史。

    那么侯飞虎之子又在干什么呢?在银枪军当督伯。

    天子也不管管,这样下去造反不太可能,但亲党胶固之后堕落不堪战却大有可能。

    当然,这些话杨宝也只能腹诽一下。

    水师苦啊!每次都配属陆师指挥,像后娘养的。真得罪了他们,早晚被坑死。

    母丘奥倒十分客气。

    他带人赶了一些猪羊赶到江边,就地宰杀,给水师将士慰劳,并说道:「昨夜江中滩之战,王师个个奋勇、人人争先,杀得成贼狼奔家突。经此一战,他们的水师大概是不敢来了。」

    杨宝勉强笑了笑,道:「母丘公当前,我也不说什么大言。昨夜是取巧了,

    若正面厮杀,胜负犹未可知。」

    这也不是谦虚。

    昨夜他座舰旁边一条船就触礁了,杨宝甚至听到了船底发出的巨大刮擦声,

    十分骇人。

    水师作战的门道太多了,第一条便是通晓水文天气。贸然进入一个陌生的水域,还是水流湍急的地方,非常危险,便是有向导都没用,因为他也只能给出个大概。

    况且打起来之后,或因为战术需要,或干脆船只失控,都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昨晚他起码损失了六七百人,眼下急需休整。

    不过母丘奥依然对水师的表现赞不绝口,笑道:「巴东亦有水性精熟、敢打敢拼的豪勇之土。都督不妨在此休整,仆传令诸县,选送水上渔民、江渚人家之精壮至鱼复,供都督挑选,如何?」

    杨宝一听,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吾闻昔年唐彬唐儒宗就在此治水军,后伐吴果胜。巴东儿即应是能战的,若征入水军,操练数年,便是一支强军。」

    「三巴儿郎,皆可堪大任。」母丘奥说道。

    说罢,便请杨宝入城歇息,杨宝稍稍推辞一番,便答应了。

    王爽在一旁看着,暗道夔门两岸在水上如履平地之辈确实多,不光梁人如此,甚至还有不少蛮人在水上讨生活,确实可以收编成军。

    如此数年,大梁水师军容愈发鼎盛,破普不难也。

    ******

    就在邵慎解围鱼复,然后又马不停蹄西进的时候,安所率的先锋骑兵也已在成军营垒区奋战了一夜。

    他们先是策马驱驰,反复冲杀,将正在修建营垒的丁壮击散。

    待李越回过神来,调集大军,持重而前的时候,他们又在夜幕掩护之下遁走。

    不过,才休整了不到一个时辰,数百骑又从另一个方向杀至,就是不给成人稳固营地的机会。

    李越恼羞成怒之下,将分散在各营的骑兵悉数调了过来,集中使用,这才将符安部击散。

    而当忙完这一切后,天光已经大亮。

    李越登高望远,却见东方的地平线上,旌旗蔽野,长枪如林,顿时面如土色。

    大水东,邵慎同样把骑兵集中了起来,

    他们在后方肆意奔跑着,溅起大股烟尘。因为隔着一道丘陵和大片树林,李越也吃不准对面到底是故布疑阵呢,还是真的来了很多人。

    不过,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多想了,盖因梁军先锋已经冲到了东的己方营地外,发起了迅猛的攻击。

    这批人大概只有三千余,装具不甚精良,服色、器械五花八门,胡汉皆有,

    排列军阵时比较笨拙,花费了不少时间一一怎么说呢,比成国大部分部伍还是要强一些的,除了那些六郡子弟组成的精兵外。

    但他们有一点让人刮目相看,那就是某种发自骨子里的气势。

    不是士气高昂带来的气势,事实上眼前这帮人土气一般,并不怎么高,但在这种程度士气下,他们依然有一种好像不怎么把敌人的命看在眼里,更不把自己命看在眼里的那种绝望、凶狠、残忍的气势。

    李越幼时在雍秦生活,对这种气势再熟悉不过了。

    简单说来,那就是日子太苦了、世道太乱了,每个人都麻木了,骨子里有种拼死算了的自暴自弃的感觉,打起仗来野性十足,凶悍无比。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真的不怕死。蚁尚且偷生,况人乎?事实上这种野性凶悍也是有极限的,如果遇到战阵经验丰富、装具精良、作战老辣的经制之军,

    打这些野蛮人并不困难,只不过他手底下的部队怕是达不到这个要求。

    蜀地太安逸了,没有那种下一刻随时殒命的危机感,他们怕是打不过—”·

    果然!战鼓擂起之后,两千上郡氏羌将沉重的大盾顿于地面,齐齐大喊一声「杀」!

    远处的树林之中,飞鸟冲天而起,呱呱乱叫。

    鼓声几乎撕破了朝霞,盾手扛起浸透了河水的蒙皮大盾,小步快跑。

    在他们身后,穿着铁铠、皮甲乃至羊皮袄的军士手持刀枪,快步跟上。

    弓手自两翼绕出。

    他们年岁普遍较大,手里拿的也未必是威力强劲的军用良弓,猎弓并不鲜见。但前进之时,没有丝毫犹豫,连点表情都欠奉。

    千余白部鲜卑骑兵翻身上马,紧紧控制着马速,遮护两翼。

    在这种阵列野战的场合下,骑兵永远是步兵的从属,永远配合步兵,为他们打下手。

    这是中原战争的传统与特点决定的。

    李越站在高台上,眼睁睁看着梁军先锋一步步靠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终于,就在双方几乎要接战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派兵自水下游的石桥及浮桥上渡河,增援东岸。

    「杀贼!」就在西成军开始调兵遣将的时候,东已经开始了接战。

    上郡氏羌盾手们冒着敌人密集的箭矢,呐喊着越过浅浅的壕沟,冲向只有一道薄薄矮墙的营垒。

    敌人果然射出了火箭!

    战前分析时就有人提出蜀人喜欢用火箭杀敌,尤其是在冬春草木枯黄的时候,梁军的准备并没有白费。

    「咚咚」的鼓声响彻耳际,冲在最前面的盾手、枪手一个接一个倒下。

    后排之人双眼赤红,闻着皮肉烧焦的滋味,踩着老乡温热的户体,嘶吼着前冲。

    双方迎头撞在一起。

    穿着羊皮袄的大汉挥舞着沉重木,狠狠击打在成兵身上,骨骼碎裂的闷响瞬间传来。

    穷的叮当响、浑身只有一件单衣的辫发男人的脚被枪刺中了,嘶声惨叫,忍不住跪倒在地。

    敌人的兵刃狼狼砸在他高举的蒙皮大盾之上,强大的压力几乎令盾牌紧贴于胸,他已经口鼻溢血了,却仍发出一声野性的嘶吼,用力将盾牌顶在肩膀上,遮护后方,而放任胸腹洞开,任敌人捅刺。

    发皮甲武士手持大刀,刀柄处还挂了一道红色的穗,在朝阳中异常显眼。

    他借着辫发盾手的遮护,轻盈地划开当面敌兵的脖子,旋又上前两步,一刀砍在敌人胸腹间,几乎将其淡黄色的肠子直接斩断。

    更有那铁铠壮土,浑身插着五六支羽箭,旋风般冲进敌兵阵中,铁凶狠地砸在敌人天灵盖上,一敲一个准一一一敲一个不哎声。

    双方战斗素质的差距是惊人的。

    冲锋的梁军前几排伤亡非常惊人,但后续之人不断涌上,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翻过矮墙,将成兵杀得节节败退。

    打着打着,矮墙甚至不堪重负,直接塌。

    尘烟之中,梁军士气大振,如恶鬼般冲杀了过去,直接将成兵击散。

    而在下游的石桥及浮桥之处,千余白部鲜卑骑兵已经运动到了此处。

    他们挑选了百余甲骑,朝刚刚过河的数百成兵冲了过去,只一个照面就将其击破。

    人马交错之时,成兵抱头鼠窜,散得到处都是。

    轻骑随后至,拈弓搭箭,驱赴看溃散的成兵,将其摔下了河。

    狭窄的桥头战场,铁骑纵横,弓如霹雳,不过区区数百骑兵,就将数千成兵堵在河对岸,令其无法增援河东。

    这个时候,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河东的数千成兵已然是瓮中之鳖。

    李越自然看得出来。

    比起之前,他的脸色又难看了许多。

    这一仗,没有任何花巧,败得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正面野战被打崩了。

    到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恍愧:双方战力差距如此之大吗?

    当年随父祖南下的时候,关中诸侯混战,明明还没这么厉害的。

    二十年间,北地到底斯杀得有多惨烈啊?

    西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阴魂不散的符安率三百轻骑又发起了袭扰。

    此时,东战场上响起了动天彻底的欢呼声。

    李越扭头过去,却只看了一眼,就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四千余人被两千梁兵杀得大败亏输,败兵四散而逃,哭喊着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之中。

    败了。

    李越睁开眼睛,强压住恍惚的心神,咬牙切齿道:「传令撤军!」

    事至此也,与其说是撤,不如说是溃退,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向西跑,跑进山里,或许可以逃得一部分人,能走几个算几个。

    巴东,算是与大成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