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世跟着赵福生办过几回鬼案,知道她的脾气性格,尽量将臧雄山的过往说得详细一些,以便她之后处理人皮鬼案时,更得心应手。
随着他的叙述,他的眼神逐渐变了,陷入了回忆中。
“大汉朝的184年时,他来了帝京一趟,当时住在我家中。”张传世低声道:
“他那一年二十七八了,还没有成婚,孤身一人,入京是十一月末,京里下了大雪,他穿了一身打满补丁的袄子,裤腿的边沿烂得像刷子似的,脚上蹬的是草鞋,脚踝、后跟烂得全是裂口。”
“入城的时候,城门当值的士兵当他是讨口的叫花子,驱赶了他好几回,听说他是在城外帮人干了半个月活儿,攒了钱交入城的费用,才进城的。”
“……”
赵福生的眉头慢慢的就皱起来了。
本来满脸怨恨的孟婆也神色怔忡。
朱光岭僵硬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两下。
在众人的心里,44年前,制造了上阳郡孙、沈二人惨案,并导致多起鬼祸接连发生的臧雄山是许多惨剧的源头,此人真是罪魁祸首,是万恶之源。
他是上阳郡‘初夜权’的制定者,因为这个法则的诞生,导致上阳郡这些年多少家庭苦不堪言;也给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后果。
形成了层层欺压的状态。
镇魔司欺压富商、士绅——连当年孙绍殷的家庭富裕,也无法逃脱他的盘剥。
官员受镇魔司压制,可同时官府在受压制之余,又向更弱小的百姓下手。
期间上阳郡百姓苦不堪言,有苦无处诉。
这样一个人罪大恶极,所犯下的恶行罄竹难书,在众人心里留下的印象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此时在张传世口里,这个恶贯满盈的臧雄山年轻时竟然过得极其的痛苦。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先前拖着刘业全离开的范无救又回来了。
可是此时没有人在意他的回归,众人的心神被张传世的话吸引住。
他平时偷奸耍滑,形象不太好,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可没料到提起臧雄山时,倒是口才了得。
众人随着他的叙述,几乎想像得到冰天雪地的帝京里,一个穷困潦倒的男人想方设法回京的艰难路途。
“他原籍帝京,我们祖上可是驭鬼者啊,是为大汉朝做出了极大贡献的驭鬼者。”
张传世声音嘶哑,小声的呐喊了一句。
谢先生的睫毛抖了抖。
不知是不是赵福生的错觉,她仿佛听到了一块若隐似无的叹息。
“他很小的时候离京,仅凭着幼年的记忆一路找过来,敲门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我爹当时打开门看到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臧雄山走得脚都磨烂了,冻得手上全是裂口。
可是两人之间毕竟是血亲族人——此时的宗族关系亲密,张传世的父亲在见到臧雄山的那一刻,立马便将他认出来了。
“两人抱头痛哭。”
张传世眼里含泪,小声的道:
“我娘当时立即起身去烧热水,供他洗漱、泡脚,他脚上扎了不少碎石刺渣,收拾了许久才收拾完。”
臧雄山当时来,是听说亲生父母去世,想要回来祭拜的。
“那时我家里贫困,日子过得艰难,可我爹娘见族亲到来,也是很热情的。”张传世道:
“说来也是缘份,其实我爹也做的是手艺活——”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但最终不知为什么,抬头看了赵福生一眼,又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壮士断腕的神情,道:
“他开的是灯笼铺。”
“每日天不亮,我娘便要起床烧火熬制酱糊,我爹编竹架,制成灯笼,然后再绘以图案,卖给城里的贵人们。”
原本说的是臧雄山的事,张传世突然插话讲了一下自己的父母。
但他的话题并没有在父母身上停留太久,而是接着话锋一转,又重新回到了臧雄山身上:
“我三叔到我家的第二天,天不亮也起身了,帮着我爹娘干活,到了晌午时间,从兜里摸了很大一个荷包给我,荷包里装了16两银。”
“细细碎碎的,有些银子包了黑浆,不知攒了多久。”
张传世语气沉重:
“大人,我们祖上本来有荣光,可传至我们父辈时,这荣光早被磨没了,镇魔司记不得我们啦。”
朝廷苛捐杂税很重,臧雄山又寄人篱下,还要养脾气古怪的族父,他年少当学徒,平时要上各种税赋,能攒下这些钱,是真的非常不容易的。
他拿出这笔钱给张传世时,他的父亲一下惊住。
入城之前,城门当值的士兵要搜拿他的身体,要盘剥他的入城税,他不知将这一笔钱藏在哪里,多么辛苦才能带进来的。
“我爹当时说不能收!”
张传世回忆过往,又苦又涩:
“可我三叔说,都是臧氏血脉的后代,我爹的儿子,跟他儿子差不多。他这一生几乎就到头了,平时攒钱不易,将来给他族父养老送终,这辈子估计也没有娶妻生子的命,这些攒下的棺材本不给侄儿,又给谁呢?”
臧雄山希望张传世不要与他一样,希望他将来有余钱在手,可以娶妻、生子,最好能开个小铺面,夫妻和和美美,像他的父亲一样,能养家糊口。
他这样一说,张传世的父亲便再难拒绝,便指天发誓,说是臧雄山如果没有成婚,仍独身一人,将来他与妻子如果再生育子女,无论儿女,便将孩子过继给臧雄山,为他养老送终。
两族兄经历这件事情,更亲密了。
张传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他这番话听得众人沉甸甸的,没有谁在此时出声打破沉默。
上阳郡的天气很奇怪。
可以看得出来太阳当空,可偏偏半空中又似是笼罩着一层若隐似无的薄薄灰雾,将阳光也笼映上了一层阴影,此时肉眼可见空气里有许多水珠在沉浮。
在场的众人大多都与鬼物或多或少有关联,赵福生等人是驭鬼者,张传世、刘义真之流则都驭使了大凶之物。
与鬼相关的事,是没有好下场的。
好在万安县众人中,除了孟婆、张传世之外,大家都还年轻,没有亲人、子嗣的担忧,也不用像朱光岭一样因为族人受制于现实,做事束手束脚。
“我三叔来此是为了祭拜父母,在京里留了几天,便要回去了。临走时,我爹舍不得他,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劝他就留下来,在帝京讨生活。”
过了片刻,张传世又继续说起过往:
“我家有两间族祖的房屋,小是小了点,但想办法分出半间,拿竹篱笆隔了,也能住人,我三叔是篾匠,会编竹子,两人一起开个纸竹铺,也能糊口。”
臧雄山拒绝了。
他生于帝京,可是他的根已经在徐州灌江县扎下了。
那里有养他长大的养父。
虽说养父对他不好,但养父为人不仁,他却不能不义。
“他说,族父已经年迈了,身边离不开人,需要人侍候。”不过他也没将话说死,临行前和张传世的父亲保证,将来养父去世后,他如果没有成婚,在灌江县无牵无挂,便入京来跟弟弟、弟媳及侄儿一起生活。
两兄弟这一次见面是很亲热的。
张传世道:
“他走了几年后,我爹都念着。”
因此时交通不便,书信、物件的传递也不方便,臧雄山还没有读书识字,自此两兄弟便很少再联络。
“直到大汉朝187年,我娘身怀有孕,我爹欢喜坏了,写了一封家书,告知我三叔这个消息,说是将来孩子出生,无论是男是女,都记到三叔名下。”
“我的爹娘年少成婚,夫妻相伴,很是恩爱。”张传世又抬头看向赵福生,含泪道:
“大人,我娘温柔贤淑,关心我的父亲,我爹性情爽朗,为人善良大度,族群有事请他帮忙,他从不袖手旁观,在帝京里口碑是很好的。他爱护妻儿,家里家外的事情,他能做的便全都做了。”
“冬天时,我娘体恤他制灯笼辛苦,有时想要早起熬酱糊,不想将我爹吵醒,我爹更心疼天冷水冻,怕我娘手长冻疮,每次醒得比她还早。”
两夫妻谁先起床便轻手轻脚下地,待另一人再醒时,总能在灶台前找到另一半,再相互嗔怪的笑着看对方,最终和和美美一起动手。
张传世说完这话,又道:
“对于我爹的决定,我娘也同意,怀孕十月,她生下了我的妹妹,名字没有起,就唤小名,是想等着我三叔替她起名的。”
可惜臧雄山这一去再无只言片语传来。
“再有消息时,已经是距离上回见他,五年之后。”
“189年。”
赵福生此时终于开口。
张传世低垂下头。
刘义真接话道:“189年,正是帝京无头鬼案发生的时候。”
事关臧雄山的一部分生平记录,赵福生曾在金县汤祖望的卷宗上看到过,此时大体的时间基本与张传世所说的情况相吻合——只是张传世的叙述里多了关于臧雄山身世、背景详尽的补充。
“金县的记录里,臧雄山出身驭鬼者世身,位高权重。”
赵福生这话一说完,张传世就笑了:
“祖上确实出过驭鬼者,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什么位高权重,真那么位高权重,为什么后人过得如此辛苦?我猜测恐怕也只是填命的喽啰罢了,人死如灯灭,谁记得谁家的过往呢?”
他说这话时,面带愤恚,很是不平。
谢先生抬头看他,欲言又止,最终幽幽的叹了口气。
赵福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谢先生的一举一动没有逃过她的耳目,她心里一动。
她原本对张传世的话是很信任的,从他话中听来,臧氏一族就算早前颇有来历,但传至臧雄山这一代时,早就没落,已经不为人知了。
可这会儿谢先生的表现怪异,仿佛不大赞同张传世的话。
莫非臧氏一族真有来头?
她将这个怀疑记在心里,打算稍后看能不能探出有用的线索。
“总而言之,我三叔虽然是在189年入京,但这一次他入京,并不是那么顺利——”
他的神情黯然,嘴唇颤抖:
“他是被人押送进京,等待处决的。”
众人面面相觑,听到这里既是好奇,又觉得怪异,朱光岭问:
“他惹大祸了?”
张传世有气无力的点头: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但因为案子牵连不小,涉及了镇魔司官员的生死,有人通过我爹当年寄去的那一封报信的家书,找到了我们,我们这才知道三叔入京了。”
‘唉。’他叹了口气,又抹了把脸,振作了一番精神,接着说道:
“他在灌江县出事,背了一场官司,据说杀死了几个人——这几人中,有一个是驭鬼者。”
赵福生眨了眨眼睛。
据金县汤祖望记载,臧雄山的在189年出现于记录中时,确实已经驭鬼在身了。
不过新的疑惑又涌上众人心头:
“能杀死驭鬼者,证明臧雄山此时至少也是一名驭鬼者了。”
驭鬼者可是有特权的,怎么会因杀人而被抓捕,接着配送帝都?
张传世低头苦笑:
“此事说来话长,要提及原由,便要从一桩官司说起。”
今日反正已经起了话头,张传世索性如竹筒倒豆子:
“大人也清楚,各地镇魔司每年是有办案规则的。”
在场众人都是镇魔司人,对此再清楚不过,闻言便都点了点头。
朱光岭道:
“县府镇魔司每年要办鬼案三桩,否则会受魂命册反噬。”
“不错。”张传世点头:
“名字记入魂命册后,便相当于与鬼签约,一旦完不成‘协议’,便会被鬼吞噬。”
这是贾宜驭使的鬼伥特殊厉害的法则处。
“这也是为了各地府衙作想。”朱光岭道:
“驭鬼之后,驭鬼者担忧厉鬼复苏,一旦过了那劲头,便都害怕鬼案,所以镇魔司才会对此有规则,是为了防止驭鬼者恃力量生懈,怕当地鬼祸蔓延的。”
“兴许本来的想法是好的——”张传世惆怅道:
“可惜许多事情,都未必能样样如意。”
上有对策,下有政策。
各地镇魔司的驭鬼者因为时常与鬼相伴,对鬼的畏惧甚至比许多百姓还要深得多。
驭鬼者使用鬼的力量越多,越容易厉鬼失控——且一般的驭鬼者在厉鬼面前仍是处处受制,死亡的机率是很高的。
可是镇魔司每年办案三件的铁则压在头顶,要办成鬼案可能会导致死亡(要么死于鬼祸、要么死于厉鬼复苏);不办鬼案,则有可能被魂命册反噬。
这样一来,许多人便想要钻空子了。
他们会人为的制造惨案,再在案发现场加放大凶之物,以混淆视听,最后抓捕一个替罪羊,投入大狱。
臧雄山那一年运气不好,便遇上这样的事了。
赵福生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无语之色。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