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
武家兵身为村长,既有见识,能说会道,对镇魔司一行人的招呼在这样急促的情况下也勉强算是有礼有节,暂时没看到失礼之处。
面对余灵珠的喝斥,他沉着冷静,更加显得此人特殊。
四个点火的村民有些愤怒,武家兵则冷冷瞪视了一眼这些人,暗示他们不要生事。
赵福生眼珠一转,随即打了个圆场:
“武村长,你不要介意,我这姐妹脾气暴,说话不中听。”
余灵珠愣了一下,脸色一耷拉,想要反驳,最终却只是轻哼:
“谁是你的姐妹?”
武家兵‘呵呵’笑道:
“不介意、不介意,大人们只要不怪我说错了话就行。”
赵福生笑眯眯的:
“你说村里不会闹鬼,因为有鬼神坐镇?这两尊鬼神是什么来历呢?”
武家兵摇了摇头:
“说不清楚,我没出生前的事。”
说话的功夫间,武家兵领着众人从一处平房的后巷钻入,约通行五丈余长的巷道,便进入一处开阔之地。
“前面就是我们百里祠的宗祠。”武家兵伸手一指。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雨雾中,深山形成黑影,大雨所阻之下看不大清晰。
武家兵立即招呼:
“把灯举高些,举高些。”
四个村民立即将火把举起,火光映照下,赵福生等人看到远处接近深山的地方,修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
百里祠虽说村民人数多,可实则位于穷乡僻壤之间,村中房舍大多破旧矮小,可这宗祠却颇有气势,且很讲究,可在雨夜里又显得有些压抑。
“怎么灯熄了?”
武家兵指完后,看着黑灯瞎火的宗祠,不满的皱眉说了一句。
“兴许今夜风大,又因窦三嫂子的事,大家去帮忙了,没有来宗祠添灯。”一个举灯的男人应了一句。
武家兵指着他道:
“发财,你去把灯点上,别让大人们摸黑进去。”
那举火把的‘发财’应了一声,小跑的着提了火把冲入雨里,快步往宗祠方向跑去。
几人步行在后,走至一半时,宗祠门口亮了。
宗祠一亮,便把四周都照得能看清一个大概。
只见宗祠外头修了一层高高的围墙,中间是敞开的宗祠入户门,透过入户门,能看到内里供奉的神龛,神龛上并坐着两个活灵活象的神像。
神像上方搭了脏兮兮的红布,压盖着神像的半个脑袋。
从远处看去,深棕色的木门、入户,大量木材因时间久远的缘故,风化变色,显得庄严、肃穆又增添些压抑。
昏黄的灯光中,神像外表的泥壳斑驳,唯有那两匹红缎在这压抑的颜色下显得鲜艳得近乎夺目,给人一种格外不适的感觉。
红布内,有两道视线像是在窥探众人。
赵福生首先感觉到了不适应。
不知为什么,她开始感觉到了痒,并且不由自主的伸手抓了抓手臂。
大雨声中,她指甲抓挠皮肤的动静被压盖,但动作瞒不了跟在她身边的众人。
“大人,怎么了?”
陈多子捉着伞,上前警惕的问了一声。
赵福生心脏‘砰砰’乱跳。
不知是不是受余灵珠先前的话影响:她也有种这场景似曾相识的错觉。
“大人——”
赵福生沉默了片刻没有回话,陈多子有些急了,伸手想来拉赵福生的胳膊,赵福生立即回神:
“没事。”
她说到这里,又心生警惕,低头抬起手臂,将半湿的衣袖拉起——她手掌握拳,小臂露出肌肉的痕迹。
在臂中段的位置,浮现出一个铜钱大的红印。
这红印内皮肤略为拔干,像是一个癣印。
“呀,大人,这是、这是蚊子叮咬的,还是、还是碰到了什么东西,都好像脱皮了——”陈多子一见红印,有些心疼,连忙想细看。
武少春一听‘皮’字,随即毛骨悚然。
今夜的一切诡异,令他想起了狗头村的过往,此时又见赵福生抓痒,且陈多子说‘脱皮’,他急忙道:
“大人——”
“放心,不是一回事。”
赵福生摇头。
她冷冷看向自己的手臂,手臂处的那处红印约龙眼大小,不知是不是看得久了,她眼前出现幻觉——仿佛这红印内浮现出一点漆黑,接着有道不怀好意的意识苏醒。
红印之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颗鬼眼珠子从缝隙之中挤出。
赵福生的意识涣散,她身周的陈多子等人消失,掌心里牵着的蒯满周的手掌心也感知不到了。
武家兵及村民,还有宗祠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两尊并列的鬼神,隔着红布冷冷与她对视。
突然之间,红布化为血光,鬼神的脸露了出来,竟赫然是两张一模一样的惨白面容。
那是一张略带稚气的女孩面容,眼睛紧闭,嘴唇惨白,如同死人。
但赵福生在看清那面容的刹那,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张脸异常熟悉,竟是赵福生的模样。
她一与这面容对视,随即心神大乱,正惊骇万分之际,那两尊并列而坐的‘赵福生’同时睁开了眼睛。
三个‘赵福生’六目相对。
一时之间,时间、空间都开始错乱。
赵福生的眼里、心里只能看到对面的自己。
突然间,四周骤落的大雨开始变慢,一滴、两滴、百滴、万滴——
她看到无数雨珠停留在半空之中。
每颗雨珠之间,似是牵系着一条细得几乎肉眼不可见的轻丝,轻轻摇曳,使得周围的世界被捕织成一张奇大无比的网似的。
而这些牵系了雨珠的细丝另一端,则都全部系到了赵福生的身上。
瞬时之间,赵福生的脑海里想起了十七层地狱中,被镇压在深渊底部的臧君绩。
……
她的心神有片刻的失守,但随即她强行守住了本我,接着怪事再一次发生。
一颗颗透明的雨珠映照上她与神龛中端坐的两尊‘神明’的影子,无数‘赵福生’的影像纳入雨珠内。
这一刻赵福生的心神割裂。
她既是意识到了这些被困在雨珠镜像世界里的‘赵福生’并不是她,兴许是她熟悉的、见过的面孔,也有可能这些‘赵福生’是原本死在了纸人张祸水东引之计中的原本赵福生。
前一刻她还在分析,后一刻突然茫然:谁是赵福生?九门村被赵大有夫妇卖入镇魔司,死于厉鬼复苏的女孩,还是她?
赵福生的心神大震。
就在这一刹那,那端坐神龛之中的两尊少女模样变了。
顷刻之际,她们变成了一男一女,泥塑的面容飞速衰老,出现皱纹。
头顶的红布也变成了青黑的帽子,面容僵硬,身后背上了门板。
不仅仅如此。
千千万万的雨点之中,所有‘赵福生’的面容发生了异变。
曾经赵福生见过的面容,一一出现在了雨珠之中。
纸人张、范氏兄弟、孟婆、沈艺殊——
卢珠儿、孙绍殷——
时间逆推,还有庄四娘子、苟老四,甚至逆流至武大敬,还有宝知县定安楼的掌柜。
曾经与赵福生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时光轮回之中,58年前臧氏旧祠有过一面之缘的胡嫂子,接着再度逆转,回到更加久远的过去。
车水马龙,隔壁的吵闹,女人的尖叫,还有她少女时代久远的记忆。
“赵福生,你妈出事了。”
“福生,你妈妈出事了——”
那一道午夜梦回之间,缠了她很多年的声音诡异在此时响荡在她心头。
这是她少女时代最深的梦魇。
却恰好在此时唤醒了赵福生的神智。
她平静的与四周无数的面容相对望。
众生见我,我见众生。
苦难曾经磨砺了她,却并没有摧毁她的心智,反倒令她意志更加的坚韧。
此时赵福生面对这诡异世界中无数张面容的对视,平静的回望。
‘砰砰砰。’
这些与她对视的面容开始一一碎裂。
仿佛有无数眼珠子爆破,化为血雾飞溅开来。
厉鬼开始无声的惨叫,怨毒的看向她,往她冲扑而来。
赵福生巍然不动。
她的身后,一座漆黑的鬼碑冉冉升起,地底的深渊将她围住,使她身侧形成孤岛,厉鬼冤魂无法靠近。
……
“福生、福生——”
“大人!”
有数声叫喊远远的传来。
这些喊声夹杂在那传递哀音的声音里,却没有令她感到绝望与冰冷,反倒像是在为她指点迷津。
幻境之中见真我,厉鬼心迷宫里找出路。
‘滴滴答答。’
雨声重新响起,寒意湿透了衣裳,传进赵福生的心里。
她眼前的红意散开,幻境一一破裂,厉鬼的法则失败,最终不甘的隐匿。
赵福生痒得钻心的手臂处,那块红斑无声的破裂,流出带着怨气的黑血。
鬼物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赵福生完全清醒。
‘哗啦啦。’
滂沱大雨倾泄而下。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数步远,陈多子撑着伞跟在她身边,焦急的看向她。
“没事。”
赵福生一醒过神来,接着摇了摇头。
她的气息阴冷,带着淡淡的厉鬼余韵。
蒯满周紧张的看着她。
作为驭鬼很深的人,蒯满周感觉到了赵福生先前那一刻身上传来可怖的味道——仿佛那一刻她变了个人,不再让小孩感到温暖与亲近,反倒像是陷入了无尽的寒冬,面临凛冽的冷意。
此时她的目光再度变得明亮,虽说她的脸色发青,可是那股令蒯满周感到安心的味道回来了。
她是赵福生。
“刚刚突然看到这宗祠,出了一下神。”赵福生不欲在这个时候让陈多子等人担忧,便随口找了个说法。
众人对她性情了解,自然知道她不可能出神失态至此。
显然先前百里祠亮起灯光,两尊鬼神像现形的刹那,出了什么事,令她险些遇险,只是这会儿她不想当着武家兵等人说出来而已。
余灵珠则半信半疑:
“真的还是假的?你是不是遇鬼了?这村庄邪门得很。”
赵福生还没回话,武家兵则斩钉截铁,笑了一声:
“我们这里,绝不可能有鬼!”
“说得这么肯定?”余灵珠一听这话不服气了:
“就是帝京之中,皇帝老儿,也不敢这么笃定。”
“是真的!”
武家兵没说话,那举着火把的一个村民不服气了:
“我们这里,几十年没出过鬼的案子。”
他的这话令得赵福生吃了一惊。
她强迫自己镇定心神,不要为先前雨中幻像的一幕感到忐忑,而是专注于眼前。
赵福生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握拳,几乎是瞬息功夫,她很快恢复了冷静。
“怎么会没出鬼案?”
她再说话时,已经听不出语气里的异样:
“人终有一死,无论是谁,死后总有厉鬼复苏的可能。”
“没有。”
村民摇头:
“至少在我们这里没有,我们这片土地是受到了二公婆守护的。”
另一个村民也道:
“再说了,只要你老实交税,奉公守法,便会受到庇佑,怎么会遇鬼呢?”
“受谁庇佑?”赵福生再问。
武家兵连忙打岔:
“当然是受老天爷庇佑,受那宗祠里供奉的神明庇佑。”
说完,他又道:
“大人,天色太晚了,你们还进宗祠看吗?我瞧着热水也快烧好了,不如我们折回去,洗把热水脸,泡个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也好早点启程。”
赵福生扭头看他,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探寻,直看得武家兵格外不安。
半晌后,他低垂下头,赵福生问他:
“武村长,我向你打听个事呢。”
她没有再提让武家兵感到不安的问题,而是问道:
“你们这里离武清郡大概多远距离啊?”
余灵珠瞪大了眼转头看她,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你疯了?
大家正问得好端端的,余灵珠总觉得都要问到关键性问题了,武家兵开始顾左右言及其他,便证明大家问的话可能碰触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偏偏这会儿赵福生话锋一转,竟问了个看似完全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武家兵松了一大口气。
他本来怕赵福生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群人看着嚣张跋扈,像是外头城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他还怕赵福生一行人住一晚,冷不妨给他捅个大篓子。
这会儿听她只是问这样的话,他心中重压之下骤然一松,甚至生出几分欢快之情,警惕性也减褪了些,连忙答道:
“也不是很远,过了鹰嘴崖,再往前走十多里地,约两个多时辰,便能近武清郡了。”
“如今郡中郡守是谁啊?”赵福生又问。
“郡、郡守?”
武家兵愣了一愣,他转头看向周围的村民,村民们一脸茫然,摇头不知。
“我还真没注意郡守是谁。”武家兵也答道。
赵福生留意到,他说的是‘没注意’,而不是不知道。
武家兵说完后,也像是意识到说错了话,脸上露出懊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