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苹果 作品

第一三四六章 如故(二合一)

司马道子被擒获的消息传出之后,城中军民先是错愕不信。很快便有人谈论司马道子被囚车囚禁押入大牢,会稽王府被兵马封锁,正在搜查的消息。这些当然还是不足相信,百姓们被霸凌已久,司马道子淫威尚在,谁敢轻易相信。

但当朝廷圣旨发出,大街小巷张贴司马道子弑君篡位的证据的时候,所有人才终于相信司马道子已然倒台。

一时间内城轰然,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奔走相告,欢喜落泪。豪阀大族对司马道子早已积怨已久,百姓们更是对司马道子恨之入骨。司马道子这一倒台,所有人都感觉天亮了一般,陷入了狂喜之中。

街巷之中锣鼓喧天,欢呼阵阵,人们咬牙切齿的控诉着司马道子,诉说着自已经受的苦难。整个京城上空,都似乎弥漫着被压抑许久的怨气。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些之前为司马道子所用,死心塌地为司马道子效力之人,也都纷纷开始揭发司马道子的罪行。翻脸之快,令人咂舌。

朝廷很快有旨意下来,要求官员将领各司其职,不得擅离职守。若有作乱者,从重处置。但遵命各守本分者,无论之前和司马道子有什么密切的关系,都将既往不咎。

谁还有肯为司马道子卖命作乱的?司马道子这几年已经成功的将他自已折腾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已经没有多少贴心之人了。朝中官员自不必说,军中将领也早已对他失望。所以,司马道子被擒之后,想象中的部分作乱的局面居然根本没有发生,到处都是一片大快人心的景象。

司马道子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他已经成了所有人都唾弃的对象。不久前还做着当皇帝的美梦的他,转瞬之间便成了阶下囚。高光时刻也成了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不过,对于司马德宗君臣而言,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那便是城外桓玄的大军该如何应付?

当晚,司马德宗召见群臣商议此事。司马德宗自已当然没什么主意,只能问计于众人。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王绪。此人虽然之前跟司马道子沆瀣一气,手上沾了不少血,干了不少坏事。但此番也是他暗中布置,力挽狂澜,取得了司马道子弑君的证据,擒获了司马道子。

这件事若不是他,其他人还真没胆量干。

且不谈功过是非,就眼下而言,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是众人的主心骨。

“陛下,在座诸公。其实我们不必忧心。需知桓玄起兵是为了什么?他打的旗号正是为了靖难除贼而来。他的檄文上写的清清楚楚,列举了司马道子的十宗大罪。也就是说,桓玄是冲着司马道子而来。现在我们已经将司马道子擒拿,罪魁祸首已经被控制,我们还怕桓玄的兵马作甚?如此,我们也无拒守城池和桓玄兵马作战的必要了。朝廷和桓玄本就不是敌人,桓玄的敌人是司马道子。所以,我认为,我们当立刻将情形向桓玄通报。”王绪缓缓说道。

“王大人认为,若告知桓玄此事,桓玄会作何反应呢?他会退兵么?”一名官员问道。

王绪笑了笑,心中嘲讽此人的幼稚。桓玄岂有退兵的道理?可笑他们还在做梦。

“桓玄是否退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停止纷争,恢复秩序。我认为,就算桓玄的兵马不退,我们也该迎接桓玄大军进城。当此之时,必须展现出朝廷的宽宏姿态,化干戈为玉帛。朝廷要给于桓玄礼遇和尊敬,这是唯一的选择。”王绪轻声道。

王绪的话虽然直白,甚至有些残酷。但说的正是实情,也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除非有力量抵抗桓玄,否则只能让他率军进城。

司马德宗皱着眉头,轻声道:“王绪,桓玄进城之后,朕怎么办?”

司马德宗问的隐晦,但众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问,桓玄会篡夺帝位,又或者像他的父亲当年那样,废了皇帝,另立一个新皇帝么?

王绪沉声道:“陛下,臣明白陛下的担忧。所以,臣愿意去见桓玄,一则通报司马道子之事,二则和他谈妥条件。我会向他提出两个条件,其一,保证陛下安全和帝位不变,不得有非分之行。其二,保证城中大族官员百姓的安全,维持现有状况不变。他若答应了,我们便许他入城,不再作战。他若不答应,那我们便只能死战到底了。当然,作为交换条件,他的要求恐怕朝廷也要满足。今后,朝廷之事,恐怕不得不听他的意见了。这是代价,不得不承受。陛下若是同意,臣便出城去见桓玄。若是不同意,那便当臣什么也没说。”

司马德宗看向众人,众人纷纷点头。

“王大人说的是实情,只要他不篡位,不杀人,便可接受。无非昔年王与马共天下,今日桓与马共天下罢了。我大晋不是一直如此么?”一名老臣缓缓说道。

司马德宗沉吟片刻,对王绪道:“王大人,条件加一条。你告诉桓玄,朝廷局势稳定之后,荆州兵马必须出城驻扎。姑塾京口皆可,城中不得驻军。”

王绪心中暗叹,司马德宗这个条件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不但暴露了他惧怕桓玄的心理,而且也没有任何作用。当桓玄进城之时,一切都将天翻地覆,中军的领军之权也必被他所夺。到时候,所有的兵马都是他的,他驻军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司马道宗唯一可以祈祷的便是,桓玄会遵守承诺,不会取而代之。其他的一切,都是扯谈。

不过对王绪而言,他并不在意司马德宗怎么想,也不在意桓玄会不会篡位。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从今往后,无论谁是皇帝,他王绪的地位将会很稳固。王绪庆幸自已早早的做出了抉择,这让自已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好,陛下,臣明日一早便去见桓玄,与他谈判。陛下位放心,臣定据理力争,不负所托。”王绪躬身说道。

初更时分,王绪从宫中出来。夜色阑珊,街市上一片黑漆漆的。夜风凉爽,王绪的心情很好。车马向着乌衣巷方向走了一条街,王绪忽然命车马掉头往东。他想去看看司马道子,看看这个今日从顶峰坠落之人。

王绪很想看看司马道子看到自已会有何反应,这种感觉,就像是抓到猎物之后,很想戏弄自已的猎物,以获得满足一般。司马道子定是活不长了,所以,自已得赶紧去瞧瞧他。明日桓玄一进城,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另外,自已也确实有些话要告诉司马道子,那是自已憋在内心许久的话。

司马道子被关押在距离台城不远的尚书省衙署之内,有重兵看守。王绪在一间公房里看到他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了。那个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相王,此刻头发凌乱,身上还有血迹,身上的锦袍又脏又乱。此刻正躺在公房的地上像个肮脏的流浪汉。

“王爷,王绪有礼了。”王绪站在公房灯光下躬身行礼。

躺在地上的司马道子猛然抬头,眼神像是野兽一样通红,恶狠狠的瞪着王绪。

“你这狗贼,还敢来见我。你这卑鄙无耻,两面三刀的杂种。我早该将你给杀了,就像你堂兄王国宝一样,一刀宰了最好。你们太原王氏出的都是吃里扒外之徒。”司马道子狠狠的咒骂道。

王绪微笑不语,似乎并不在意司马道子的咒骂。

“王爷,骂完了么?若还想骂,便请继续。我听着呢。”王绪沉声道。

司马道子喘着气骂道:“狗东西,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本王?没有本王,你什么都不是。你在太原王氏之族都无立足之地,本王提携你,你才有出路。你便是这般回报本王的么?”

王绪轻声道:“仲业不否认王爷的提携,对此,我心怀感激。这些年来,我为王爷尽心尽力,便是为了报答王爷提携之恩。王爷心中自知,这些年我替你做了多少事?”

司马道子啐道:“你便做了一万件事,也比不了在本王身后背刺这一回。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王绪轻叹道:“王爷太年轻了,问出这般幼稚之言来。道理不是明摆着的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爷无力回天了,难道要我们所有人陪着王爷去死么?王爷弑杀先皇的那天,应该便已经做好了将来事情败露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准备。但我们这些人何辜?王爷能成事,我们自当追随。王爷事不成,我们自然不愿跟着死。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司马道子喝道:“可是他人倒也罢了,你王绪怎可如此?本王待你为心腹,视你为肱股,你为何背刺于我?”

王绪叹息一声,沉声道:“王爷,仲业也是人,也要保全自已,这没什么稀奇的。而且,王爷待我便真的如肱股么?王爷用人,向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国宝堂兄为王爷做了多少事情,还不是被王爷杀了去向王恭交差?王爷,我早看透你了。在你眼中,根本无情义二字,为了权力和利益,你可以做任何事。国宝兄长也是蠢得很,你连亲兄长都能谋害,何况是他?王恭起兵之时,他早该有所动作才是。”

司马道子冷笑不语。

王绪继续道:“另外,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一个人报仇。王爷杀了我一个最喜爱的人,你可知道?”

司马道子愕然道:“谁?”

王绪缓缓道:“王爷记得你府中有个叫安若素的女子么?”

司马道子皱眉回忆道:“安若素?你说的是那个歌伎?”

王绪沉声道:“对,就是她。她死在你手里,死在了我的面前。你可知道,她和我之间……”

司马道子神情惊愕,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王绪道:“你喜欢安若素?哈哈哈,这么说来,她肚子里的孩儿是你的种?哈哈哈。你居然喜欢这么一个贱人。哈哈哈。”

王绪怒道:“我不许你这么说她,她是大族之女,她的父亲便是被你害死的。她可不是什么贱人,也不是奴婢。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是你杀了她。”

司马道子冷笑道:“那又如何?她不过是我府中的一名歌伎罢了。王绪啊王绪,你居然为了这么一个女子记仇。你若喜欢她,为何不同我说?我将她赏赐给你又如何?何必偷偷摸摸的偷情?堂堂大丈夫,为了一个这样的女子?呵呵呵,真是笑死个人了。”

王绪冷声道:“同你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说了此事,死的便不光是她了,还有我。她为了保护我,临死也没有把我供出来。那日……那日她从高楼摔落,就死在我面前。你杀了我最心爱的女子。那时起,我便发誓要为她报仇。”

司马道子冷笑道:“你可真是个痴情种。呵呵,安若素么?倒是很不错。身段柔软,肌肤吹弹可破。也会侍奉人。我命她陪侍的时候,嘿嘿,她做的很好,什么都愿意做。”

王绪面色涨红,厉声喝道:“住口!住口!”

司马道子大笑,兀自道:“你怕还不知道,我还用她款待过别人呢,别人也夸她妙,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哈哈哈。”

王绪怒极,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司马道子的头发,挥手猛扇司马道子的嘴巴。司马道子被打的口中喷血,兀自龇着牙大笑。

“哈哈哈,你心爱的女子?哈哈哈。早知如此,我让她多侍奉几个人,哈哈哈。心爱的女子被如此糟蹋,你是不是很痛苦?”

王绪抓起桌上的茶盅,扬起手便要往司马道子头上砸。司马道子怒骂道:“砸,砸死我。砸死我便是。”

王绪缓缓的放下茶盅,退后整顿衣衫,调匀呼吸。

“此刻杀了你,那是便宜了你。你弑君之罪,要遭千刀万剐。留着你,慢慢的折磨,慢慢的享受生不如死的滋味为好。王爷,王绪告辞了。”

王绪转过身来走向门口,对门口几名看守的亲卫道:“好生看管他,不能解开绑绳,以防他自杀。”

亲卫们躬身应诺,一人沉声道:“王大人,他要酒喝,给他喝么?适才他满地打滚,酒瘾犯了,头都撞破了。”

王绪冷笑道:“喝酒?弑君逆贼还想喝酒?我准许你们可以喝酒,就在他面前喝给他看。但一滴也不许给他尝。将他绑在柱子上,不能让他抢地。他若是死了,你们人头落地。他若是喝了一滴酒,你们一样人头落地。”

……

午后的阳光甚为刺眼,朱雀航南岸长干里的长街上,一队骑兵策马缓缓而来。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身上的盔甲闪耀着黑黝黝的光泽,长枪上的红缨在空中如火焰燃烧。

长干里的百姓们聚集在道路两旁看着这队兵马,心情复杂。

这是荆州大军的兵马,今日午前便有兵马前来,要求百姓们来路旁迎接南郡公桓玄进城。京城的百姓们当然知道桓玄是谁,那是当年那个让他们不安的桓大司马的儿子。

十多年前,桓大司马也是这么纵马从长干里的长街上穿过。然后,大晋的皇帝被他废了,许多大族和官员被杀了。京城的百姓们记忆犹新,那时候曾带给他们极大的恐慌。据说当时王谢大族都恐慌不已。

十多年后,桓大司马的儿子又来了。连续多日攻城,喊杀声昼夜不绝,死的人很多。然后城破了。今日桓玄从这里经过,勾起了许多人不好的回忆。他们既希望从现在起不再有战斗,回归平静的生活。但另一方面,却又害怕桓玄像他的父亲桓温一样,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

桓玄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神情难掩得意洋洋之色。虽然进城之前,卞范之叮嘱了桓玄,要想得到人心,必须表现出基本的尊重和礼节,不可将得意之色展露在脸上。言行也要谦逊些。

但桓玄实在太年轻,今日得偿所愿,进入京城,心中激动骄傲之情实在难以掩饰。这可是大晋的都城啊,自已无数次梦想着攻进京城,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了。

今日一早,王绪便前来进行所谓的谈判。桓玄对几个条件全部接受。因为对桓玄而言,那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不费一兵一卒之力进入内城,掌控京城局势。这时候,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应允。

王绪回去禀报之后,迅速派人前来通知桓玄,朝廷已经决定,放弃抵抗,恭迎南郡公率军进城。

随后,位于青溪和秦淮河对岸的荆州兵马打通了朱雀航,移除了上面的工事和阻碍之物,浩浩荡荡开赴内城进行交接。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除了台城皇宫之外,内城的所有街市都被荆州军接管。与此同时,按照约定,中军离开内城归于外廓台城驻守。至此,整个建康城完成了交接,荆州军彻底占领了建康。

午后时分,桓玄在亲卫骑兵的簇拥之下缓缓进城。

穿过长干里的街巷,抵达朱雀航桥头,桥头两侧已经全部是荆州兵马驻守。策马立在桥头,眼前的秦淮河碧波荡漾,对岸的街市烟柳笼罩,宛如画图一般。

“范之,对岸便是建康内城了,那可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今日,我们终于要抵达了。”桓玄轻声道。

卞范之骑在马上,轻捋美髯,笑道:“是啊。那是个好去处啊。恭喜郡公,贺喜郡公。”

桓玄笑道:“当年我来京城,司马道子接见我时,何等倨傲。他当着我的面侮辱阿爷,我那时不敢有半点反抗。当时还有许多人,对我嘲笑辱骂,我也都记在心里。此番来此,我要一一找出他们,和他们叙叙旧事,算算旧账。呵呵呵,我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卞范之沉吟道:“郡公……”

桓玄摆手道:“范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我宽宏对待他们,收拢人心,以图德望,好行大事是么?呵呵,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有仇不报,算什么大丈夫?我如今并不想隐忍,因为我认为我们无需隐忍。我阿爷当年便是太隐忍,太顾全大局,所以他临死都没能如愿。范之,住在那里的人,你若示弱,他们便会得寸进尺,便会逼得你无路可走。但你若强悍,以刀枪开路,他们便会如绵羊一般乖巧。我和阿爷不同,我也不会和阿爷一样,被他们欺骗。”

卞范之沉默片刻,缓缓道:“郡公明断,你自已决定便是。只是不要太离谱。需知要成大事,终究不能靠屠刀,要靠的是人心。”

桓玄笑道:“我自明白。走吧。”

众人策马上了朱雀航,沿着宽阔的航桥直奔对岸。对岸桥头,王绪带着数十名大族官员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王绪携众同僚奉旨在此恭迎南郡公以及诸位。”王绪拱手行礼,仰头大声道。其余众人也都纷纷拱手行礼。

桓玄朗声大笑道:“多谢陛下,多谢王大人,多谢诸位。”

王绪笑道:“陛下已在太极殿等候,南郡公是要歇息一会,还是直接去见陛下呢?”

桓玄呵呵笑道:“自然去见陛下,怎可让陛下久等。”

王绪道:“那好,我替南郡公带路。”

王绪等人上了车马,准备出发。桓玄看着眼前两条岔路道:“王大人,要走哪一条街?”

王绪道:“哪一条都行,都通向台城。南郡公想走哪一条?”

桓玄沉吟片刻,笑问道:“当年大司马进京,走的是哪一条?”

王绪一愣,笑道:“走的是朱雀大街。”

桓玄点头道:“好,那便走朱雀大街。那是我阿爷走过的路,我今日循着他当年的足迹而行。”

王绪微微点头,轻声道:“那便恭请郡公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