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丹朱。”
狭窄的电梯内,灰白色的烟雾袅袅而上,隔着雾墙,是雨果探究的眼神。
“怎么杀?”
“杀人嘛,那还不简单,”陈澄没个正形地靠在墙上,鲜血从他身后顺着墙壁淌下,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他漫不经心地比划着,“先这样,再那样,最后再这样——”
“……”
雨果坐在地上,没说话,目光中有种沉静的压力。
对方的岿然不动令陈澄感到有些无趣。
“切,你这人真没意思。”他嗤了一声,“行吧。”
陈澄伸手进口袋,由于身上的伤势严重,他艰难地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自己想要的。
那是一叠沾血的照片。
他抬起手,十分随意地将它们丢给雨果。
“喏。”
雨果一顿,低下头,从膝头拿起照片。
由于在陈澄口袋里待的时间太久,这些照片已经被他身上的血黏连在一起,雨果不得不费了点力才将它们分开。
耳边传来了陈澄的声音。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我们公会最喜欢拍照了。”
在排名靠前的几大公会中,永昼对成员的个人形象最为看重。
不只颜值主播数量多、占比高,哪怕是不走这个赛道的实力派,也都没一个长得不好看的。
哪怕陈澄这家伙说话难听,处事欠揍,十分不讨喜,但单单看脸的话,也没什么可挑剔。
“只要拍了照,就会按照惯例寄给所有对应的人,我的房间里都要被这些垃圾邮件堆满了,嗤,真是一群闲的发慌的蠢货,有这时间做这种无聊的事不如多花几分钟去把公会门口的地拖了,多少还有意义一点……”
雨果一边听,一边低头翻看着这些照片。
照片不多,加起来也不过只有四张。
它们似乎拍摄于不同的时期,上面那些脸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雨果思索许久,才终于隐约回想起零星几个人的名字——他们基本上几乎已经全部死了。
这便是见识过太多的死亡的代价。
一张又一张的面孔会在记忆中不断迭代,最后彻底淡忘、消失,直到这个流程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照片和照片间明显有着很长的时间间隔,但无一例外都有丹朱的身影。
女人巧笑倩兮,艳光四射。
无论身处画面的哪个角落,似乎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魔力,能让人一下子就将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并且再也无法挪开——无论是画面内,还是画面外。
“咳,”
似乎意识到自己跑题了,陈澄清了清嗓子,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总之,我在她房间里的角落里发找到了这些——说实话,要不是上面有我们公会的标识,还真的很难把它从那小山一样的信件和礼物中扒拉出来。”
“然后,你猜我从这些照片里发现了什么?”
雨果的目光落在照片上。
他挪开手指,在残缺的血指印之下,丹朱小半张脸浸没于阴影深处。
“无论是间隔多久的、在什么地方、什么位置、以什么角度拍摄的照片,”陈澄的声音依旧漫不经心,“她的右脸永远比左脸暗上那么一点。”
当只有一张的时候,这些照片看起来非常自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当这么多在不同时间、不同场景、不同环境光影、甚至身边的人物都彻底大换血了这么多次之后的照片,被像这样放在一起时,这阴影才会开始变得突兀而鲜明。
“虽然有一张例外,但那张时间太久远了,我觉得没什么参考价值。”
“更何况,之前在你和丹朱在走廊上‘叙旧’的时候,”陈澄挑了下眉,“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她的右边脸孔已经完全木化了吧?”
甚至就连右眼都彻底消失,只剩下空洞的眼眶,一只血色的花从中生长出来。
“所以,我至少有五分把握,那应该就是杀死丹朱的——嗯……关键点?弱点?——随便怎么说吧,”陈澄耸耸肩,因浑身鲜血而显得有几分潇洒落拓,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还有另外五分的把握落空,“反正,有入手的地方总比没有强,对不……”
“这是她第一次死亡的位置。”
雨果忽然开口。
陈澄一怔:“……什么?”
“一个S-级的副本。”雨果咬着最后小半截烟,单手撑着墙,缓缓站直起身体,他看向陈澄,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双眼沉静无波,“丹朱一侧头颅被洞穿,半具身体被吞噬,直播间关闭,排行榜除名。”
“我没有参加那个副本,大致情况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个副本结束之后,耶林和他所建立的公会空前活跃,创下了八周内连下二十四个副本的记录,到现在没有被打破,暗火公会由积分榜第八名一跃成为第二,小半个主播排行榜被血洗。”
讲述时,雨果的声音低沉平静,几乎没附加多少个人情绪。
简单、直白、鲜血淋淋。
“一切结束之后,丹朱直播间再开。”
至此,第一任行刑人卸任。
在数轮换血之后,出现第二位献祭者。
“…………”
陈澄静静听着,眼神微动。
“所以,我想,你或许的确找到了,”雨果取下已经燃至尽头的烟,将火星在掌心里摁灭,“……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再次杀死一次的方法。”
正在这时,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站了。
“……”
陈澄直起身,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
由于之前情况危急,他只顾着狂按关门键,而等电梯运行起来之后,注意力又被分散到了别的地方去,以至于居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到底按没按、究竟按了那一层。
电梯门向着两侧缓缓敞开。
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外的场景,嗅觉就被率先激活。
浓重的、几乎令人透不过起来的腐烂花香味涌来。
陈澄眼神一变。
他抬起头,向着上方扫去。
狭窄闪烁的一小块屏幕上,显示着不祥而鲜红的小小数字。
“-7”。
*
拍卖会场已经面目全非。
哪怕早已习惯了橘子糖暴力过头的战斗方式,但是,她的一举一动依旧令直播间内的观众们心惊肉跳——这是完全不管不顾、没有防守、全然进攻的打法。
她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后退。
但每一次,在距离被碾砸、被扯碎只差毫厘的时候,她似乎又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
看得人胆战心惊,不敢将视线挪开分毫。
“轰!!”
粗如合抱的藤蔓重重砸下,地面瞬间裂开。
紧接着,橘子糖犹如猎豹般一跃而起!
轻盈,迅捷,无声。
她的嘴角大大咧开,眼底跳跃着疯狂嗜血的神光,以无法捕捉的态势,踩着藤蔓一路向前,不过眨眼之间就已经袭至近前——
异变陡生。
癫狂的色彩如潮水般自她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怔怔的、惶然的空白。
屏幕前所有的观众心中是一咯噔。
糟糕了。年龄退化的副作用在最不应该出问题的时候出现了。
小女孩脚下踉跄了一下,被手中沉重的刀刃带着一歪,然后就这样自空中径直跌了下去。
她轻得像一片树叶。
然而,在她即将落地的刹那,一道身影从下方陡然掠过。
闻雅抬头,死死盯着从空中,眼中倒映着那逐渐放大的小小身体,直直地抻着双臂——
接住了!!!
闻雅咬紧牙关,单手护住橘子糖的后脑勺,任凭自己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接连向着远处滚出了数米。
甫一停下,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赶忙低头看向怀中:
“你还好——”
剩下的话还没有完全出口,就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啸响起,阴冷的风声裹挟着戾气,直直向她没有保护的脊背穿刺而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等闻雅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出现在了数米之外,上一秒才躺过的位置已经被尖锐的藤蔓穿透,变成一地破碎的岩片,倘若刚才没有及时躲避,两人怕是已经被直直对穿。
“……”直到这时,闻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扭头看向橘子糖。
橘子糖单手撑刀,借力站直起了身子,她额角渗血,眼神阴冷,先前在空中的那一瞬间晃神似乎并未出现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上去似乎比刚才稍矮了些。
“差不多……四分之三秒?”女人思忖一会儿,抬起眼,她望着不远处的橘子糖,唇角扬起,缓缓露出一个险恶的微笑,嘴唇开合,咬字清晰,说出不祥的字眼,
“又一次。”
闻言,闻雅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丹朱。
——“时间倒流……好可怕的天赋。不过,你还能这么做几次呢?”
——“五次?”“三次?”“两次?”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没错。
丹朱并不急着杀死对方。
她像是猫一样玩弄着濒死的猎物,好整以暇、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爪下辗转、拼命地挣扎求生,并且发自内心地好奇……
到底要到使用多少次天赋,这位疯狂的强敌才会遗忘一切、彻底成为无知惶恐的孩童?
“…………”闻雅盯着对方的脸,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寒攀上脊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令她的五脏六腑都结成一团。
怎么办?
怎么办?
如果继续再这样没有限制地耗下去的话,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苏成的预言又给出了完全相反的建议——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扭过头,向着对方所在的位置看去,似乎想要再一次确认些什么。
可出乎意料的是,苏成并没有看他。
塔罗师站在原地,定定向着背后望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闻雅一怔,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向着远处望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丹朱的步伐一顿。
她倏地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拍卖会的门外。
被留在游轮上层、本该凶多吉少的男人站在那里。
他单手插在口袋里,一根已经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血雾仍旧源源不断地从身上涌出,混进了灰白色的烟雾之中。
“……雨果,”丹朱眯起双眼,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支起手臂,涂抹着血红色蔻丹的手指点在颊边,“你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你已经回了你该回的地方,和你该待的那群人待在一起了呢。”
“确实有这个准备。”
雨果将烟送至唇边咬住,烟雾浮起,声音和神情一样平静:“只不过计划推迟了。”
丹朱眯起双眼。
雨果独自逃离那一层的可能性并不高,除非……
她目光转动,落在雨果身边的另外一人身上:
“看来,这件事该是你的功劳咯?”
陈澄将漆黑的唐刀扛在肩上,扯出一个假笑:“那我可不敢居功,这不主要还是您栽培的好呀,会长。”
随着两人现身,所有相关主播的直播间热度都立刻抬升了一个档次。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围观者的热情都被点燃了。
“哦哦哦哦哦!”
“我靠我靠,这下可是真的有意思了!!!”
“好耶,神仙打架,爽!”
“……”
丹朱的目光陈澄身上停留半晌,尾音上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上次在这艘船上留你一命,是我的失误,这次我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苏成急促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右!”
雨果反应迅速,一堵烟墙骤然凝结。
庞大扭曲的根蔓狠狠撞了上来,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偌大的拍卖会会场已经被摧毁到了极致,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大大小小的石块砖块从上方砸了下来,发出剧烈的轰鸣,激起漫天的烟尘,烟尘深处,阴影若隐若现,犹如隐没于海上灰雾中庞然巨怪。
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撕得粉碎。
“——这边!!”陈澄扭过头,向着烟尘深处扯着嗓子喊道,“这里有个儿高的顶着!”
某种角度上讲,这话说的也没错。
面对不知何时、又不知从何处袭来的致命威胁,雨果的烟墙,是现在抵御危机的唯一有效屏障。
在伸手不见五指、能见度越低的浓重烟雾深处,两道身影一先一后冲了过来。
是苏成和No.8。
“……”陈澄的目光落在形容狼狈的塔罗师身上——哪怕他对这个和自己争夺最后一席前十位置、又在最后时刻放弃优势的竞争对手再看不顺眼——但介于现在场合不多,他也只能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然后眼不见心不烦地挪开视线。
轰!
又是一声。
沉重的袭击砸下,地面绽开龟裂的细纹。
下一秒,浓重的烟雾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子弹般撞了进来。
“你们真是慢死了!!!”
人甚至还没露面,声音就已经穿透了过来。
哪怕语气埋怨,但语气却是高亢而兴奋的。
“要是再晚一点,你可就抢不到人头了!!!”
橘子糖兴高采烈地冲进来,习以为常地踹了雨果的小腿一脚。
由于现在的身高变得太矮,她没把握好落点,这一脚只是十分惊险地从对方的裤腿上蹭了过去——但也幸亏这一脚没到位,不然以雨果现在浑身是伤、已临近强弩之末的糟糕状态,可能真的会站立不稳,被她直接踹倒。
闻雅从后方赶来。
“……您小心一点!”
她盯着橘子糖的背影,一脸的心惊肉跳。
终于——
在经历不知多久的分隔之后。
雾墙之后,众人再次聚首。
*
列车偏离轨道,以一种一往无前、无可阻挡的架势,呼啸着向前行驶。
血红色的光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照入了车厢深处。
照亮了青年没有血色的苍白脸孔,倒映在他放大、僵硬的瞳孔深处,像是两个战栗跳动的红点。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犹如被钉死在展示板上的标本,动弹不得。
不远处,始作俑者面带微笑。
他平稳地抬起手,在很是靠下的位置比了比:“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只有这点大。”
“没想到现在居然能长这么高,真是不可思议。”
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怕是在极度惊恐中,黄毛依然能觉察到对方语气中那奇怪的熟稔,他艰难地吞了下唾沫,扭过头:
“会长,这到底是——”
他的声音忽然断了。
像是被某种力量生生顶回了喉咙。
黄毛愕然地盯着对方,一个字也说不出。
青年的侧脸被镀上一层不祥的红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肩膀和身躯却维持着在一种极度紧张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在极限中崩断的状态。
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此刻正在微微地、难以遏制地……
颤抖。
“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张云生摇摇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近,语气轻巧,“毕竟,上一次,你真是留下了很大的一个烂摊子,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不仅纵火将孤儿院烧毁,对他的“躯壳”留下了无法挽回的损伤,甚至不得不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被烧伤的状态。
“不过,到头来,一切依然走上了正轨,是不是?”
温简言进入了梦魇。
在第一个初始副本之后,他终于还是来到了【福康医院】——那个在他年幼时期就即将被带去、但却因他意外纵火而被迫中止的地方——然后像计划中的那样……
成为了“世界之母”。
神的候选者。
张云生面带微笑,所有的一切都和记忆中毫无区别。
语气、动作、神情。
他的脸孔上的表情纹丝不动,连嘴角的弧度都是一样,像是近二十年的光阴都在一瞬间消弭——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分别,就像他从未消失,温简言也从未逃离。
他的头颅转动,目光落在一旁黄毛的身上:“这位是你的新朋友?”严擅婷
在被对方目光锁定的一瞬间,黄毛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恐怖危机感——哪怕是当初被绅士困在包厢内,即将剜下眼珠时,对方所带来的压迫感都远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他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上下都开始遏制不住地发抖。
异化的视界内,对方的身影早已不再是“绅士”的形体,而是一个漆黑的、深深的孔洞,像是一块抹不去的污渍,深不见底,哪怕只是短暂直视,都令人毛骨悚然。
“不介绍一下吗?”
轰隆隆!
下一秒,孤儿院焦黑的断壁残桓扑面而来,列车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车厢疯狂地晃动,像是要将附着在车体骨架上的一切——铁皮、玻璃、座椅、车轮——全都甩出去。
红光隐没,阴影覆下。
砖石撞击着车窗,发出凄厉的声响。
倾覆而来的黑暗之下,黄毛感到对方扑了过来,下一秒,自己的手臂被死死捉住了,颤抖的、汗湿的手指紧紧掐入他的手臂,将他用力向着后方拉去,青年的双眼近在咫尺,像是两盏鬼火,憧憧晃动。
嘶声道:“快走!”
车厢颤动,光影疾驰。
“虽然改变了这么多,但这一点却依然和以前一样,”不远处,那张因披上了人皮而不再空洞的脸上,伪装成笑容的黑色晕染缓缓加深,“你总是那么喜欢交朋友。”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黄毛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移动了,在他大张的、因恐惧而颤抖的双眼中,倒映着无数自上方落下的细线——那是绅士的天赋,但呈现方式却和记忆中并不相同。
它们呈现出和使用者身体类似的漆黑颜色,犹如汩汩粘液。
在冰冷闪烁、变幻莫测的光线之下,仿佛神经细胞一样彼此黏连。
……不。
黄毛的瞳孔里,印出青年惊慌的面孔。
血色的光自裂缝中落下,伴随着列车的轰鸣,将车厢内的一切交替照亮,一亮一暗。
破碎红光掠过他的脸。
像是久远时光前,溅落在同一位置的粘稠鲜血。
“来吧,安慰他吧。”
那声音犹如恶魔,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黄毛听到自己颈骨发出刺骨的摩擦声和扭转声。
咯——咯咯——
血液在耳朵深处砰砰狂跳,眼压几乎在一瞬间飙到极致。
隔着轰鸣的血流声,“绅士”的声音再一次传至耳边,愉快,平和,稳定:
“像之前一样告诉他——”
黄毛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的线从上方垂下,径直向着他的眼珠、嘴巴、脖颈游来——无声、阴冷、致命。
“一切都会没事的。”
不……
车窗外的废墟漆黑耸立,犹如嶙峋的骨架,用焦黑空洞的眼窝凝视这下方的一切,整个世界都浸没在不祥的红光之中,一张一张脸孔堆叠在地上,死亡像是凝固的蜡油,浇出一张张失去生气的苍白面孔,他们的表情是那样茫然——像是在问:为什么?
青年踉跄上前一步,像是想要阻止一般伸出手。
不!!!
死亡的阴影呼啸而来,最后的一瞬被拉长成漫长的处刑,黄毛绝望地闭上眼。
垂下的黑线陡然收紧。
只要最后一下,就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可下一秒,毫无理由地,它奇异地打了滑。
似乎是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准头,它改变了轨道,最终只是轻轻地、无害地从他的皮肤上擦了过去。
“……?”
预料之中的冰冷黑暗没有到来,黄毛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开双眼。
被染成血红的视野里,他看到光怪陆离的天空。
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震颤,给人一种深陷一场噩梦中般的错觉。
忽然,后方传来一道暴喝,扯开了寂静,打破了他那一瞬间的恍惚:
“喂,都给我滚开!”
下一秒,红光陡然消失。
后方的阴影潮水般涌来,庞然如巨浪一般奔涌。眨眼间就将一切吞没。
“……”青年怔忡两秒,慢半拍地扭过头,茫茫然向着黑暗深处望去。
两点金色的火光欺近。
下一秒,冰冷的黑暗环抱而来。
温简言张了张嘴,发出声音:“……巫烛?”
“是我。”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简言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他死死扯住对方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捉住浮木。
这一刻,他终于被从湿淋淋的噩梦深处拖了出来。
他醒了。
被黑暗覆盖的另外一块区域内,黄毛身体歪斜,脚下踉跄了一下,他低下头,望了望自己的双手,花了两秒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线”消失了,自己再一次恢复了自由。
他下意识抬起头,四下环视,寻找着原因。
呲——闫杉町
这一次,溅落在他脸上的,是真实的鲜血。
粘稠,温热。
青黑的利爪发出破空锐响,将挡在前方的躯体扯开,鲜血高高溅起,像是被撕开的幕布。
红光被车窗切分成块,在下方,一道雪亮的刀锋划开一道无声的弧线,像是鸟类翅膀的边缘从空中掠过,随之响起的,还有另外一道无奈埋怨的声音:
“——小心我的西装,这可是高级定制的呢。”
在他们身后,一道雪白的影子悄然跟随。
少年行动无声,如果不去注意,几乎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像是一道习惯于被忽视和遗忘的白影,只是偶尔抬起眼时,漆黑的渊薮才会向外间或张开一瞬。
“季观……”黄毛的眼里迸射出欣喜的光,“还有费加洛……白雪……!”
刚才在死亡瞬间将他救下的,显然正是白雪无疑。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少年犹豫着停下脚步,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有些别扭地、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巫烛将人类青年圈在怀里,垂下眼,一点一点舐去了他额角的鲜血。
像是大动物用尾巴圈住了比自己体型稍小一点的小动物,为他舔舐受伤的毛。
谨慎,轻柔,小心翼翼。
几乎让人很难相信,这样的举动和先前残忍的杀戮居然出自同一存在之手……而其间相隔不过短短十几分钟。
“不好意思,”费加洛停下脚步,弯刀在身后优雅收拢,他欠了欠身,“反向回来花了点时间——不得不说,你们队伍里的这位先生鼻子真灵——否则的话,我们还没法知道你们居然离开驾驶室了。”
在一节车厢被拆卸之后,他们并未立刻行动,而是简单地商议策略,毕竟,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寻常,形势显然出现了变化——但是,还没等他们讨论出结果,巫烛却倏地扭头,他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某种气味,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转身折返,用最快的方式沿着来路赶去。
其余几人只能被迫紧跟着他。
在费加洛紧赶慢赶和他并列,并且执着追问原因时,对方这才侧过头,用那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他,说——“他流血了。”
“看样子,”费加洛说,“我们还算赶得及时。”
与此同时,刚才只是被简单扯碎,并没来得及被碾磨殆尽的人开始一点点恢复身形。
张云生站在远处,他定定望着这个方向,脸上的神色莫测。
“哦对了,”
季观垂下沾满鲜血的青黑鬼手,眯起双眼,看向不远处在血色光线下一点点重新恢复身体形态、重新变得完整的神谕众:
“关于你刚才问的问题……”
“没错,我们就是他的新朋友。”
他扯出一个带着戾气的冷笑,扬了扬下巴: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