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若站在院子中央,望着熟悉的一砖一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是件苏烟烟帮她改过的淡青色襦裙。
隔壁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苏烟烟倚在门框上,黑纱在晨风中轻轻飘动。她看着正在往马车上搬东西的寇屠夫,又将目光转向茗若,嘴角扯出一抹笑:“要走了?”
茗若的身子僵了僵,缓缓抬起头。
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在红颜楼后院,手把手教她绣并蒂莲的苏烟烟。喉咙像是被丝线缠住,半晌才挤出一句:“嗯,夫君说……要去城西。”
“搬走也好。”苏烟烟上前几步,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这附近总有些不长眼的泼皮,换个新地方,也能过几天清净日子。”
她伸手理了理鬓角,黑纱下的声音带着几分洒脱,“我啊,早就想通了。拖着你在这儿,你也不自在。好聚好散,说不定日后,你还能念着我点好。”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素白的缎面上,并蒂莲开得正好,针脚细密如星子缀满夜空。”拿着,就当是祝贺你乔迁之喜。”
苏烟烟将帕子塞进茗若手里,“往后啊,可得把日子过红火了。”
茗若捏着绣帕,滚烫的泪水砸在莲花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被寇屠夫的喊声打断:“若儿!磨蹭什么?时辰不早了!”
“来了!”茗若应了一声,声音发颤。她望着苏烟烟,突然想起被关在怡红院时,苏烟烟在门外嘶哑的呼喊。
茗若抿了抿唇:“姐姐,保重。”
“快走吧。”苏烟烟挥了挥手,转身往院子里走,“别让寇大哥等急了。”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后,只留下空荡荡的院门在风中摇晃。
马车上路时,茗若掀开帘子,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小院。寇屠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微皱:“别看了,往后专心过日子。”
他握住茗若的手,“记住,到了城西,谁问起从前的事,一概别答。”
茗若低头看着手中的绣帕,轻声道:“方才是她先喊我的,我总不能……”
“我知道。”寇屠夫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只是怕你心软。不过也好,断得干干净净,省得麻烦。”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以后别再回来了,听见没?”
茗若靠在他肩头,轻轻点头。/6/1-墈′书/旺~ *哽+欣?蕞+哙·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声响,渐渐将那座小院甩在身后。
而此时的苏烟烟,正坐在空荡荡的绣房里。
绣架上,半幅未完的牡丹图还挂着,丝线散落在案头。她拿起绣针,却发现怎么也穿不进线孔——原来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说什么好聚好散……”她自嘲地笑了笑,用袖口胡乱擦了把脸,“没了她,这院子倒显得冷清了。”
从前茗若在时,总嫌她话多,如今真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反倒觉得心慌。
隔壁再不会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再不会有人端着热粥推门而入,。苏烟烟望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觉得茫然无措。
她守着这间小院,守着绣品生意,原以为能和茗若相互照应一辈子,可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往后……该怎么办呢?”
……
和苏烟烟的茫然不同,茗若被寇屠夫说了几句后,心底都是对新家的期待。
茗若跨过门槛的瞬间,目光扫过爬满紫藤的花架,看着比之前房子大一倍的院子,眼底闪过讶然:“夫君,这院子竟这般大!”
寇屠夫看着她眼中亮起的光芒,粗粝的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嘴角扬起笑意:“喜欢便好。往后你可以在东厢房绣花,再在后院养些鸡鸭。”
他指着西南角的月亮门,“那边还有个小花园,等入了春,咱们种些你爱吃的菜。”
茗若转过身,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只是这院子太大,打扫起来怕是辛苦。”
“有我呢。”寇屠夫跨步上前,宽大的手掌覆住她冰凉的手,“再说,等过些日子安定了,买两个丫鬟回来伺候。”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在怡红院时被铁链磨出的伤痕,“明日,我带你去拜见族老。按规矩,嫁进寇家要去祠堂祭拜祖宗。”
茗若的睫毛轻轻颤动,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真的可以吗?”
她想起在红颜楼时,老鸨常说她们这种人死后连块立碑的地儿都没有,如今若能堂堂正正地跪在寇家祖宗牌位前,岂不是彻底摆脱了过去?
“我定要好好准备,不能丢了你的脸面。”
茗若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上了新制的石榴红衣裙,鬓边的赤金步摇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微,趣+暁.说, ?首+发.
寇屠夫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对着镜子反复调整发簪,突然开口:“别紧张,有我在。”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颠簸间,茗若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裙摆上的流苏。远处寇家祠堂的飞檐逐渐清晰,她的心跳愈发急促:“夫君,若是族老们……”
“他们敢说一句重话,我立刻带你走。”
寇屠夫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裙传递过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拜祖宗是天经地义的事。”
寇屠夫和门房的人说了后,过了好一会门房才来请寇屠夫进去。
堂屋里,坐在首座的白发老者拄着龙头拐杖,浑浊的目光扫过茗若的绣鞋,冷哼一声:“德山,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族长,“寇屠夫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这是我妻子茗若,今日带她来拜见祖宗,行入门之礼。”
“妻子?”老者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惊得梁间的灰尘簌簌落下,“你休了结发妻子,转头娶个青楼女子?当我寇氏宗祠是烟花柳巷的戏台子?”
茗若感觉喉咙发紧,衣裙上的金线仿佛勒进了皮肤。她福下身,声音微微发颤:“族老在上,茗若虽是……”
“住口!”老者猛地拍案,震得香炉里的香灰飞溅,“青楼女子也配进祠堂?谁知道你肚子里还能不能下崽?就算生了,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野种!”
寇屠夫突然起身,腰间玉佩随着动作滑出衣摆:“族长!茗若只是母亲出身青楼,自小被迫才落入风尘。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哪点配不上寇家?”
“哼!”另一位族老冷笑,“分明是被色迷了心窍!于氏来闹时,把你俩的丑事说得清清楚楚!”
茗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苏烟烟教她识字时说“人要活得有尊严”,
此刻却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裳,任人羞辱。
“够了!”寇屠夫语气不耐,“族里修祠堂时我也是捐过不少银钱的!如今不过求娶一位真心相待的妻子,为何就成了大逆不道?”
老者盯着疤痕,手中的拐杖微微颤抖:“你这是要与全族作对?今日若敢让这女人拜祖宗,就别再认寇家!”
祠堂内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
寇屠夫看了眼祖宗牌位,直接拉起茗若的手:“若儿,咱们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马车缓缓驶离时,茗若蜷缩在车厢角落,泪水无声地砸在衣裙上。
寇屠夫将她搂进怀里,听着她压抑的抽噎,心如刀绞:“别哭,是我没用。等你日后生了儿子,咱们风风光光地回来,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你!”
茗若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真的吗?”
“真的。”寇屠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有我在,定让你挺直腰板做人。”
……
清晨,寇屠夫的肉铺刚开张,案板上摆着新鲜宰杀的猪肉,血水顺着木案滴落。他手持砍刀,正将半扇猪肋排剁成小块,刀起刀落,骨肉分离,动作干净利落。
这时,于氏从街角走来,她穿着半旧的灰布衣裳,头发松散地挽着,脸色憔悴,早已没了往日跋扈的模样。她站在肉铺前,犹豫片刻,终于低声唤道:“当家的……”
寇屠夫头也不抬,继续剁肉,声音冷硬:“买肉去旁边排队,别挡着生意。”
于氏咬了咬唇,声音更低:“我......我不是来买肉的。”
寇屠夫这才抬眼瞥了她一下,随即皱眉,转头对铺子里的徒弟喊道:“柱子!过来招呼客人!”
柱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壮实小伙,闻声跑过来,笑嘻嘻地问:“师父,要切哪块?”
寇屠夫把砍刀往案板上一插,冷冷道:“你看着卖,我回后头理货。”
他说完,转身就往铺子后院走。于氏见状,连忙追上去:“当家的!你等等!”
寇屠夫大步走进后院,于氏紧跟其后,直到他猛地转身,目光凌厉地盯着她:“你还跟着做什么?”
于氏被他这一瞪,吓得后退半步,但很快又鼓起勇气,眼眶泛红:“当家的,我知道错了......我、我想回来……”
寇屠夫冷笑:“回来?你不是嫌我粗鄙,嫌我身上腥气重吗?怎么,现在倒不嫌弃了?”
于氏眼泪掉下来,声音哽咽:“我......我回到娘家后,爹娘嫌弃我,哥嫂也容不下我,我在家里连口荤腥都吃不上......当家的,你收留我吧,我......我愿意当个奴婢伺候你,绝不敢再闹了……”
寇屠夫嗤笑一声:“你当奴婢?”
他上下打量于氏一眼,“就你这性子,怕是没两天就要欺负茗若。”
于氏连忙摇头:“不会的!我不会欺负她!我......我可以发誓!”
寇屠夫不耐烦地挥手:“发什么誓?你以前是什么性格,你当我不知道?”
他语气越发冷硬,“我告诉你,我已经休了你,咱俩早就没关系了。你爱去哪去哪,别在这儿碍眼!”
于氏见他态度坚决,心里一慌,竟直接跪了下来:“当家的!求你看在咱们夫妻多年的情分上……”
“情分?”寇屠夫冷笑,“你以前对我有半点情分?”
他想起从前,于氏动不动就骂他粗鄙,嫌他一身猪油味,总是拿他的钱去贴补娘家,嫁给他这么久连个儿子都没给他生。
如今娶了茗若,才知道什么叫温柔体贴。
茗若从不嫌他,每日给他烧热水洗脚,炖汤补身子,说话轻声细语,伺候得他舒舒服服。族里人虽不待见茗若的出身,可寇屠夫不在乎,他只觉得这日子比从前舒心百倍。
“滚吧。”寇屠夫懒得再废话,“别耽误我做事。”
于氏见他铁了心不肯收留自己,终于绝望,颤巍巍地站起身,抹着眼泪走了。
于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娘家,刚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屋里骂骂咧咧:“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饭也不做,衣裳也不洗,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于氏低着头走进去,母亲见她回来,冷哼一声:“怎么,寇屠夫肯要你了?”
于氏摇头,声音微弱:“他不肯……”
母亲嗤笑:“我就知道!你当初在人家家里作威作福,如今被休了,还想回去?做梦!”
于氏咬着唇不说话,母亲瞥她一眼,又道:“正好,前村那个打鱼的张老头托人来说亲,他老婆死了两年,家里缺个做饭的,你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嫁过去。”
于氏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张老头?他都五十多了!我不嫁!”
母亲一拍桌子,厉声道:“你不嫁?你当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是被休的,谁还要你?”
于氏眼泪直掉:“我......我带回来的五十多两银子呢?够我过日子的……”
母亲冷笑:“银子?早花完了!你哥娶媳妇不要钱?你侄子读书不要钱?家里养你这么久,你还想白吃白喝?”
于氏浑身发抖,终于明白,自己在娘家,早已没了立足之地。
母亲见她沉默,语气稍缓:“张老头虽然年纪大点,但家里有船,日子过得去。你嫁过去,好歹有口饭吃,总比在家里受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