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湖边 作品

第898章 睁眼看天朝

干季初起,洞里萨湖的水面退却,水鸟盘旋天际,金光照耀下的巴戎寺依然巍峨,但王宫内气氛却空前沉静。

王座上,苏耶跋摩二世披着简约的白麻礼袍,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昔日那位雷霆万钧、开疆拓土的霸主,如今沉着如老僧。殿下众臣——大宰官耶输跋摩、军方统帅摩诃因达罗、佛门护国高僧摩诃跋摩,皆垂首不语,静待王令。

大宰官首先开口:「琅勃拉邦叛乱,合象军残部与哀牢土族,自立万象国号,与我高棉决裂。臣请出兵讨伐,以正国威。」

摩诃因达罗也猛力颔首:「象军余孽若不平,将来必成大患!若任其自立,吴哥威望何在?边地诸侯恐生异心。」

「不出兵。」但苏耶跋摩缓缓举手,止住众议。

「万象之地,为湄北苦寒山区,地无三里平,民皆叛逆风俗,早非我朝心腹之地。如今哀牢已落大明,交趾南迁为粤南国,傣族南下立泰,三面皆敌,我等岂可再战?」

这番话语落地如磐,满殿震惊。摩诃因达罗高声抗辩:

「王上!我朝象军曾横扫整个天南大地,如今焉可任一叛地自称国号?」

苏耶跋摩二世神色不动,低声回道:

「昔日横扫,是吾辈尚未识‘雷火之变’。如今火军渐盛,大象恐惧雷鸣,战场未交先溃,此为天命也。」

他起身走下王阶,踏至地图前,手指划过洞里萨湖、呵叻高原、布拉万高原一带,语气坚决:

「本王志不在万象,而在中兴。」

「从今起,吾朝退守陆真腊与高原诸地,休养民力,重建农桑,整备新制火军。十年之内,不再问边地纷争。」

当夜,苏耶跋摩二世颁布《三高整备令》:呵叻高原建铁炉场、炼铜坊,开展火器试造;布拉万高原封地为高棉新军屯田地,训练火兵;陆真腊平原恢复大灌溉工程,鼓励农商复甦;

同时废除象军余制,将旧象族编户为农,限定不得再蓄战象;任命曾主持「火殿」的悉耶吠罗为火军大都督,专责训练新军,推行雷火战术;又修订与泰、粤、明三国的贸易条约,避免再生兵端。

夜深,苏耶跋摩二世独坐巴戎寺塔楼顶端,凝望远方山岭。他对身旁的王后阇耶罗阇·朱荼摩尼说:「或许,王不应求一时之胜,而应求百年之基。」

王后轻声应道:「万象自去,高棉当留。妾愿与吾王共守此基。」

塔楼下,重整的火军营地中响起一声火铳试鸣,震破夜寂。苏耶跋摩二世静静听着,眼中首次浮现笑意。

随着「万象国」叛乱未被追讨、象军制度被废止,整个高棉帝国进入前所未有的转型时刻。苏耶跋摩二世确知:唯有改旧制、练新军、振经济,方能在火器主导的新世纪重拾霸业。于是他颁布一系列改革法令,史称「重兴三策」:屯田、火军、工商共济之策。

象军废除后,数万原象奴与象骑兵被遣返乡里。若任其游荡,势必成乱,于是高棉王廷迅速实施「屯田安军」政策。

在布拉万、呵叻、拜林三高原,设「新屯三郡」,安置旧象军为民。各屯设火军监督官与佛僧教化官,兼管农事与戒律。「屯户」每户给予耕牛一头、农具三件、火耕地五亩,三年免税。鼓励种植稻米、甘蔗、蕉麻与胡椒,恢复南洋贸易作物基础。

此策大体稳住了军改后的社会秩序,也让废军转化为生产力,国库逐渐回升。

为因应「雷火之变」,苏耶跋摩在「火殿」基础上设立「王都火铳营」、「三高原火坊」,由悉耶吠罗主持全面军制革新:「王都火铳营」设于吴哥西北,为首都近卫军,专操火铳、火箭、火炮;「三高原火坊」分布于矿产丰富之地,分别制造铜管、火药、铸铁弹丸;训练新军之法仿自明军与交趾安南军——小队为单位、严格纪律、专攻火器操作;设「火术学院」,收招知识青年与僧侣,培养火军指挥官与工匠。

为使火军与传统军制分开,王廷特别规定:火军将校不得出自旧贵族,须经考试入选,此举引来贵族反弹,但苏耶跋摩力排众议:「唯有变法,国可延年。」

鉴于高棉军费与改革所需物资庞大,苏耶跋摩启动前所未有的工商激励令:开放洞里萨湖—巴萨河—湄南河—泰明之间水道贸易,对泰国与粤南国出口陶器、香料、藤竹与药材;征募工匠入「五品作坊」:冶铁坊、陶坊、织坊、弓箭坊、火药坊,按产品缴税而不抽人头税;鼓励平民习技、兼营副业,并允许进入「市民行列」,享部分税收减免与投票选长权利(仿交趾制)。

尽管「万象国」在北边蠢蠢欲动,西方又传来泰国逐步吞并西呵叻大山边地的风声,苏耶跋摩二世仍坚持「不躁进、不冒进」。

黄昏时分,灯火未上,殿内却已暗下来。苏耶跋摩二世坐于金砖殿西廊,身披轻氅,静听廷臣争辩。左侧是战争派为首的耶输跋摩、迦耶达罗,右侧则是文治派的悉陀婆罗与新近火军出身的火术长因陀揭罗。

这场争辩,已延续整整两个时辰。

「富国岛本是我真腊世袭领地,西港关税是我们的血脉,怎可任明人胡作非为!」耶输跋摩慷慨陈词,「陛下,火军已成,粮仓日盈,此时不复旧土,更待何时?」

「将我大高棉的税利拱手让人,是丧权辱国!」迦耶达罗重重一拍玉案,铜案角立刻凹陷。

苏耶跋摩二世静静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直至所有声音歇下,他才缓缓举手,示意左右退下香烟与水果,转向殿中诸臣:「朕要问诸位一事——若今出兵,谁可保粤南不会得泰国声援?谁可保大明不会重派水军夺我西港?」

无人敢言。

他语声转沉,指着墙上一幅自粤南使臣带来、绘有天朝港市图的挂轴:「你们知道吗?近三年,西港的明国商人翻了一倍,不仅带来丝帛与火器,更带来了一样东西……」

他转身,亲自从侍臣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打开。众臣屏息,赫然见那匣中竟是一物细若莲茎、薄如蝉翼的——活字印书本。

「这书,乃是用机器印的,非笔抄。明人说,这是他们‘新法院’制造的读本,人人可得。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众臣面面相觑。

「他们的学问、军器、法制,皆在日新月异;我们若仍是以老眼光看待明人,只会再次败得一塌糊涂!」

他语气一顿,再指案前的港口税册:「西港是我们睁眼看世界的窗口,不是羞耻;富国岛若在明人之手,便是我们与其交易的跳板;若我们能使明人更多地依赖西港,我们便可不战而夺其气数。」

依照王命,市舶司大改:所有明商停泊前三日免关税,港口收费按货量而非舱次,改为每艘最低三钱银。设立「明人坊」,允其修庙立市,并邀部分工匠传授火器制作与印刷技术。市舶司下辖「通译馆」、「工巧坊」、「律条局」三司,以便处理跨国贸易纠纷。鼓励粤南、泰国商人竞价拍港位,并于西港开设「贡物竞标场」,卖者得价、王廷抽税。

西港转眼成为三国货船争泊的热地,而港内的高棉工坊也迅速学会明国的「翻模技术」、「板刻印纸」、「铁器压模」,开始反向输出至湄南、洞里萨湖上游。

苏耶跋摩二世入夜后与火军司令因陀揭罗私语:「现在不是争夺疆域的时候,而是争夺知识的时候。」

「等我们学会了他们的技术、制度、法理,到那一天——不费一兵一卒,富国岛自会归我,高棉之荣,重临天南。」

因陀揭罗默然低首,轻声答:「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