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铁牛站在气压表旁,满脸胡渣上湿汗直流,两眼紧盯着那红针逼近的刻度。锅炉已稳定运转了近一刻钟,气压保持在目标值,输出功率接近一百匹马。这本应是喝彩之刻,可整座工坊却陷入一种沉重的沉默。
「……还是带不动车轮。」汤思退皱眉站在试验台前,一只手搭在测试用的铁制传动轴上,嘴里喃喃。
「那副离合齿轮转不过去,蒸汽一冲上去就反弹回来,整个缸体在抖。」吴淑姬从地上捡起刚拆下的一块损坏齿轮,神情冷静,语气却透着一丝懊恼,「这批齿轮还是太脆了,锻压时火候没掌握好。」
汤铁牛吐了口浊气,甩开手中的扳手:「锅炉是成了,但这玩意要真用上船、上车,哪个部分都不能掉链子。传动不行,等于百马之力空放在锅里冒热气,有什么用?」
他转头望向墙角那台试验用的单轮小车。那车虽小,可惜它连半步都未曾迈出,只在原地震颤,如同梦中的驳壳兽,挣扎而无力。
「我们缺的不是力,而是能把这股力送出去的骨头筋脉。」吴淑姬把齿轮一块块叠好,拿笔迅速在本子上记下修改方案:「缸套内壁太粗,活塞密封还有泄气问题,现在的石墨圈耐热不够,我建议改用鲸油混合云南硝盐试试。」
汤思退皱眉摇头:「那玩意热一点就融,最多做临时填料。我倒觉得回去用舟山那种‘鎏金泥’再混上火山灰打个实心环更靠谱,至少不会糊缸。」
「都不是根本问题。」汤铁牛沉声打断两人,「最大问题在于我们还没找到一种真正适合传动的钢材组合。齿轮不能咬合,活塞不能推动连杆,全凭我们把这锅蒸汽当玩具耍。说穿了,这不是锅炉不行,是我们还没给它穿上战甲。」
沉默良久。
「师父,我问您一句……」汤思退忽然道,「要是我们连个小车都推不动,那将来怎么装到那艘‘沧海龙吟号’上?它体量那么大,吃水那么深……」
「……」汤铁牛没说话。
是啊。从概念模型到百马之力,他们花了一年,可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光有力量不够,还得能「驾驭」这力量。这需要精密工艺的整合,需要能抗高温、高压与高频运动的金属合金,更需要在传动、燃料、冷却等每一环都拿出前所未有的解法——
这是一场科技上的万里长征。
「不过啊……」汤铁牛终于开口,咧嘴笑了笑,「你们两个也别太丧气。当年我还在舟山打铁时,只会敲铁钉,哪敢想今天能试着驯龙。虽然这龙还没飞起来……但总归,它活了。」
说罢,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口仍在呼啸冒气的锅炉,彷佛安慰,又像挑衅。
「我们会让它动起来的。先从最笨的办法开始——手摇传动实验,再做两组活塞,两种材料,谁能先推动小车,谁就是龙骨之祖。」
「这学期的期末考题改了。」他看向两个弟子,嘿嘿一笑:「不是写报告,而是让这锅炉……推动那台车,一尺也行。」
吴淑姬眼神一亮,汤思退下意识地咬牙点头,三人一同再次回到工作台前,打开工具箱。
当方梦华身影出现在棚门处时,汤铁牛一愣,吴淑姬与汤思退先是一惊,旋即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这位自带神迹的女官家,亲自来了。
她脱下斗篷、挽起袖子,不似高官,更像领头的工头,一眼扫过场内装置,便直奔锅炉主体而来。
「已测出稳定输出百马之力?」她看向吴淑姬。
「是,压力稳定在十八个大气,最高达过二十,安全阀反应良好,热效率约在百分之九……但——」
「推不动船。」汤铁牛苦笑着说,语气里却有一丝不甘与惶恐,「老夫按宋朝车船原理造了大水轮,双向脚踏转轴改为锅炉驱动……谁知力一上去,那轮骨头就断了。」
他低头道:「我愚钝,不知蒸汽这般猛。」
方梦华不语,走近观察那具断裂的巨型木轮残骸,一手抚过焦黑的断面,一手摸着锅炉冒气的黄铜管,良久才开口:「汤铁牛,你错的不是不懂力,而是你太懂宋人的力。」
众人一怔。
「脚踏船、踏车、磨坊、风车,皆是人力尺度的机关。百马之力,哪是人力能比?这不是水轮,是巨兽之心,你却叫它用蜻蜓的翅膀推舟——能不断吗?」
她转身,手指在棚内积水中轻轻画了一个螺旋形:「要让这头龙动起来,要它推水,不是掏水。」
「——是螺旋桨。」她说。
这三个字,在场无人听过,但吴淑姬已领会其中玄妙。她飞快跑回工具架,翻出笔墨、尺规,伏案疾书,不过一炷香时间,一张崭新的螺旋形设计图跃然纸上。
「这样设计,若以三尺长、斜角在三十五度左右,每分钟转速控制在百转左右,可最大限度减少逆流,让推力稳定输出。」她一边讲一边计算,「如果船体重五百石,进水阻力约合三十马力……那剩下的七十匹,就足够让船逆江而上。」
方梦华一边看图,一边微微颔首,眼中闪过难得的笑意:「很好。明州状元果然不负所望,妳的答案比本座预想的还快一步。」
吴淑姬俏脸泛红,但神情镇定如常。
而汤铁牛此时却怔怔看着两人,手中的扳手不自觉滑落,砸在脚边也浑然不觉。他喃喃道:「原来……真成了……我们这一炉火……不是锻刀,不是烧碗,是点出了一条能行万里路的龙……」
方梦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座说过,蒸汽机若成,你必封侯。」
她回首看向棚外远山云雾:「如今蒸汽机出百马之力,国之工业可动,舟车可行,天下可达。汤铁牛,你封『争气侯』,名记大明新史第一卷和新版物理教材。自此之后,千年工匠,必以你为宗。」
汤铁牛一瞬之间眼眶泛红,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砰地一声磕在钢板上。
他曾是明州昌国县一铁匠,曾为讨生活敲铁五十年;他曾以为自己一生只能锻钉子、补农具;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能锻出改变天下之器,换来「争气侯」三字,祖坟直冒青烟。
他双膝发颤,久久不起。
方梦华看着他,轻声说:「起来吧,侯爷。接下来的路还长。龙已醒,还需你这老龙鞍匠给它装好背鞍、挂好缰绳。」
远处的厂房响起金属锤击声,工人们正在为「沧海龙吟号」打造新型传动轴。
而风声呼啸间,马鞍山上空,彷佛已有一条看不见的巨龙在云层中沉沉低吼,螺旋盘转,欲破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