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湖边 作品

第907章 第九〇五章 试航加班

初冬的江风带着铁锈与芦苇的气味,芜江两岸云低水急。马鞍山脚下的江东岸,百工云集,文武齐聚。人们屏息静气,站在一艘造型怪异的铁壳船边,等待一场前所未有的启程。

那艘五百料的铁壳船,船身铜铆钢骨,尾部安装着两支闪着金属光泽的巨大螺旋桨,彷佛两只潜龙的尾鳍。它的甲板上没有风帆、没有舱桅,只有一座圆形锅炉舱在正中冒出白雾,数根铜管连接着黑铁动力舱,咕嘟咕嘟作响,如同沉睡的巨兽甦醒前的低鸣。

这便是「工业一号」——世界第一艘蒸汽船。

当方梦华踏上甲板时,全场鸦雀无声。她身后是汤铁牛与他的助手们;而在岸边人群里,最前排还站着明华大学的学生、工学院与数学院的年轻教师们,甚至连来自太平府的船匠、徽州的木工也蜂拥而至。

试航的方向是西岸的和州城,横渡江面近五里,且今日日色阴沉,北风正劲,江水湍急。倘若换成帆船,需借东南风方能横渡,而今日却是逆风逆水——这正是方梦华刻意挑选的时机。

「今日不靠风、不顺水,只靠我们自己铸出的火与钢,若能过江,天下从此不同。」

她语音不高,却如江潮涌进众人心中。

锅炉升压完毕,主阀开启那一刻,整艘船如猛虎初醒,舱底发出低沉嘶吼。两支螺旋桨开始缓缓转动,水面卷起涡流,船体轻微震动中,缓缓向前推进。

岸边骤然响起一片惊呼。那艘从未见过的「无帆之舟」竟在无风之下自行动起来,如铁兽破浪,逆江而行!

「提速!」方梦华一声令下,汤思退从舱中拉下提压杆,火炉温度飙升,蒸汽压力突破二十大气。螺旋桨开始快速转动,尾部卷起滚滚水花,铁船加速前行,开始脱离江东岸的激流区。

船头正面迎着北风,江水激撞在铁甲板上,但船体稳若磐石。过去需要四十名健卒摇橹、还要等风向的渡江大船,如今竟在无帆无桨之下,稳稳直行!

江东岸上一片沸腾,有人高喊:「过了中流了!——还在提速!」

「水头被劈开了!看那浪花!这船……是活的!」

半炷香后,对岸的和州江滩已隐约可见。这座长年仰赖帆船与马帮联络的江州小城,今日第一次见证一艘全无风帆、铁骨铜肠的巨舰直抵城下。码头百姓呆若木鸡,有人甚至跪下喃喃道:「是水神显灵吗……?」

而当「工业一号」稳稳靠岸的那一刻,整艘船体只发出一声沉稳的「嘭」,彷佛天地也为之一震。

甲板上的旗帜被高高扬起——那是大明国的工部试验旗,上书四字:「火驭江海」。

汤铁牛泪流满面地站在船尾,望着船桨仍在水下悄然转动的涡流,喃喃道:「这……真是人力可比神明了……」

方梦华则转头看向江面,眼神不再留恋这一江一水。

「这条船,不是为了横渡芜江。」她低声说,「是为了将来横渡大海。」

江风一阵急过,「工业一号」上的铜哨高声鸣响,像是来自未来的号角。

试航成功的「工业一号」如一柄火炬,点燃整个马鞍山钢铁厂。船返岸那一刻,无论是工匠还是学生、军士还是官员,全都涌到码头上,掀起如潮欢呼。

但方梦华并未让这欢庆延续太久。

当蒸汽的白雾尚未散尽,她已踏入钢厂大厅,站上高台,面对两千多名满脸煤灰、身披棉衣的工人与技师。她举起右手,那声音穿透铁皮与火炉,清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今日我们破江而行,明日便要横海驭龙!」

人群一静,那股亢奋被一种更深的期待取代。方梦华一字一句:「三千料,三层甲板,远洋级战略母船——沧海龙吟号,将由你们双手打造动力之心。动力舱预留的混凝土配重已拆除完毕,钢板已运至码头,蒸汽主机与辅助锅炉设计草图今日送交汤铁牛工坊,由他与明华大学、震旦大学共同协力完成。」

「自即日起,所有参与此计划工人、技师与学生,立即发放三个月薪金奖金,每人十五贯,今夜之前兑现银票与粮食。」

「但这个年,我们不放假。」

此言一出,有人屏息,有人咬牙。

方梦华目光如炬:「这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若你们愿意,与我一起铸下这艘天下第一艘远洋蒸汽船,永乐十二年正月十五之前,本座亲自守在钢厂,与你们同食、同眠。」

「事成之日,全厂立碑,全员载入功劳册,年后带薪放假三个月,家属同享休假。」

她停顿半刻,扫视众人:「我们的船,不只是给江南用的。未来会到东海、南海、太平洋乃至天竺洋与北冥洋,让天下人都知这片土地不是只有烟雨江南,还有火、铁、蒸汽与梦。」

沉默如雷前的空气忽然一破——「干了!」

「老子本来就没打算回家过年!」

「还能发三个月工钱,我媳妇都同意我留下来!」

一时间人群沸腾,火炉边的打铁声也跟着高了八度,铁锤如战鼓,火光似星河。

汤铁牛走上前来,双手还带着油渍,望着方梦华,眼中满是决绝与热血:「蒸汽机我来管,这一回,老夫要让它不光跑江,还要越洋过海!」

方梦华点头,望向远方那艘巨舰——沧海龙吟号,正静静泊在江边,犹如一头尚未甦醒的海中巨兽。

她低声道:「让牠醒来,让牠鸣响大海。」

天未明,马鞍山钢铁厂的江岸气温已降至冰点。江风从沧海龙吟号钢铁巨舰的舱壁缝隙中灌入,如刀似斧,却吹不散舱底灯火通明的热度。

舱底深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与指令交换,明华大学海事学院的二十名首批实习生正依照主设计图,进行蒸汽动力舱的实地配套测量与模拟操作训练。

「气缸总成预留八尺五寸,再往里三寸就是辅锅炉输气管线,这个偏差不能出错!」

带队的老工匠杨广仁咆哮一声,一手抄起钢卷尺,一手指着舱底地面上刚划完的白线。

一旁的学生中,穿着短襦、戴着护目镜的叶承灏躬身回应:「是,这是根据汤工最新图纸,已经修正第三版间距误差。我们正在重新核对扭矩传动轴与齿轮仓的对接点。」

另一名女学生谢芷兰则站在一面大木板前,那是根据方梦华亲拟设计图临摹的实体操作图,她正用炭笔记录整体管线与锅炉联动点的实际偏差值。

「三号调压阀下移一寸,会挡住维修通道,得另选位置。若装配时阀门卡死,出海途中没人能进去修,等于炸船。」

她的话音刚落,四周原本聚精会神的学徒与技师不约而同望向她,然后点头称是。

他们很清楚,这不是画图讲理的书房,也不是沙盘推演的课堂,这是钢铁与蒸汽的战场。每一个错误,不是打回重做,而是将来某个狂风怒海的夜晚,一整条船、一整艘命,沉没。

舱壁旁,一架试验锅炉已接入简化动力系统,内部压力值不断上升,气压计指针从20缓缓攀升到60,再到100大气压,钢板边缘微微颤动。

「开始模拟联动操作!」杨广仁一声吼。

学生与工匠迅速分头行动,锅炉供气、齿轮启动、辅机联动、冷凝水排出,各节点同步转动。尽管声音轰鸣刺耳,整个系统却井然有序。

「这就是动力舱的心跳。」叶承灏站在甲板边缘低声道,望着那不断转动的飞轮,手指捏紧了袖中那本《海事工程导论》。

旁边的谢芷兰却已走向动力传输主轴的分接处,她眼神冷静、计算飞快,忽然叫道:「第七节轴承过热!有人测一下润滑流速!」

「是!」

一名工匠立刻上前,旋开监测口,蒸汽激射,洇湿脸颊。不到五秒,他回头大叫:「她说得对,冷却水量不足,要加压补水!」

故障未发生,早被发现。错误未酿祸,先被记下。这就是明华大学海事学院的训练,让这群不足二十岁的学子,从一开始就学会用钢铁与火焰验证所学。

傍晚时分,整个舱底结束第一轮模拟作业。学生们全身黑灰,却神色振奋。他们一边记录日志,一边拟定下一轮调整。

此时,杨广仁走上前,在众人面前咧嘴一笑:「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今天像样了。这船,靠你们这帮人活过来——再来三十日,就能点火试机。」

「记住你们今日踏过的每一块钢板,每一寸蒸汽管线。再过百年后,若有人问,这艘船怎么能跨海通洋……你们就说,是我们——明华人,亲手铺出来的路!」

江风卷入舱中,炭笔声、机械声、记录声,与那远方不眠的冶铁声交织一体,彷佛一场未曾间断的文明冶炼,正于舱底之下悄然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