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拓的离开太具有象征意义了,他从七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获得过全国性的文学奖项;
后来写电影评论、文学批评,成了文化界的弄潮儿;
之后又当编辑,为《燕京文学》和中国文坛输送了一批新生力量。
搞创作、写评论、当编辑,他经历和见证了当代文学最辉煌的十余年。
九十年代的当代文学不能说完全走向了没落,但在大众之中的声量确实远非当年可比了。
李拓在这个时候离开,更衬托出文坛如今的萧瑟。
以上这些话是陈健功送别了李拓之后,站在机场的落地窗前说的,那时一架飞机正划过天际。
送走了李拓,林朝阳几人意兴阑珊,在机场分别,各回各家。
转眼九月,一双儿女开学,白天吵闹了一个暑假的家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林朝阳的创作速度也有所提升。
九月的第一个周六,《收获》的程永新再次出现在小六部口胡同,这已经是他今年第八次出现在这里了。
程永新一脸风尘仆仆,林朝阳给他倒了杯茶,“总这么跑,一个月跑一回,你不嫌累,你们领导就没意见?”
“为了您的新作,再跑一年也值得。我要是拿下您的新书,领导们能把我供起来!”
程永新的语气带着些玩笑意味,多少有些夸张了,但也不完全是夸张。
林朝阳的新作憋了四年,关于他新书的大致方向,国内文坛也早已经传遍了,读者们也在翘首以盼。
程永新要是真能拿到新书的发表权,绝对能给《收获》带来一波大热度,吃个一年都不成问题。
玩笑两句后,程永新正色说道:“再说有小琳姐给我托底。”
“唉,你们这么搞,我的压力很大啊!”
程永新连忙说道:“您千万别有压力。我知道,其实现在各家杂志都盯着您的新书的,来的编辑也不止我一个。大家的目的是想拿到好作品,要是影响了您的创作,那就成我们的罪过了。”
林朝阳沉默了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李小琳跟他也算很熟,但为啥不自己来,而是派出了程永新。
这人做事太有恒心,快一年的时间,他燕京、沪上两地跑,飞行里程都快够绕地球一圈了。
知世故而不圆滑,处处恰到好处,让人想拒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想到新书的创作进度,林朝阳主动开口说道:“新书的第四卷我估摸着十一之后就能写完,你这次来,帮我看看稿子吧。”
闻言,程永新神情先是微微错愕,随即大喜过望。
算上去年第一次来,为了林朝阳的新书,他跑了九趟燕京,虽然每次都会跟林朝阳聊到新书的内容,可却一次小说手稿都没摸到呢。
如今林朝阳开口让他看手稿,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已经摸到了成功的门槛,只差临门一脚了。
从林朝阳手中接过厚厚一摞的稿件,程永新的态度无比庄重,甚至带了那么一点神圣的味道。
也就是这会儿没条件,要不然他恨不得焚香沐浴。
这可是林朝阳蛰伏四年,苦心造诣的新作啊!
程永新的眼神落在稿件上,那上面的每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创作者对于文学的热忱追求。
这几年国内的电脑越来越普及,有不少有条件的作家为了追赶时髦、追求效率,都用上了电脑写作。
程永新知道以林朝阳的条件,自然不可能用不上电脑,坚持手写唯一的目的无非是情怀,是那份对创作的虔诚。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感觉到一阵火热。
林朝阳把他安顿了西院,对他说:“你就在这边住着,稿件看完了咱们再讨论讨论,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三餐来东院吃就行。”
食宿都安排妥当,程永新带着内心的感激,将行李都放下,迫不及待的把书稿铺到书桌上,将精神完全沉浸于其中。
程永新来的时候是午后,跟林朝阳聊了不到半个小时便被安排到了西院。
吃晚饭时,林朝阳没见着他,知道他这会儿肯定是在看稿子,估计是看得入迷了,没想起来吃饭,便吩咐保姆阿娣过去给他送饭。
隔天早上,吃早饭时又没见着程永新,林朝阳估摸着他昨晚是熬夜了,这会儿应该正在补觉,就没让人送饭。
等到中午,程永新还是没来吃饭,林朝阳只得又让人把饭送过去。
等阿娣回来,对林朝阳说:“先生,那程先生可真是够用功的,我看他像是一晚上都没睡,眼睛里全是血丝。”
“还在看?”
“是。”
林朝阳摇摇头,从昨天到现在都快24小时了,程永新这精力未免太旺盛了点。
虽然有些担忧对方的身体,但人家毕竟是专业编辑,有自己的工作方法,林朝阳也不好说什么。
又过了一天,阿娣以为程永新昨晚应该是睡了,早起用饭盒装了些饭菜送到西院。
回来后满脸担忧之色,“先生,要不您去西院看看那位程先生吧。”
“怎么了?”
“我看他好像又一晚上没睡,看着书又哭又笑的,蓬头垢面……”
阿娣回想着在门口窥见程永新的表情,担忧的神色中藏了几分惊悸。
明明就是看个稿子,也不知道干嘛要把自己搞得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听她这么说,林朝阳的心中也不禁多了些忧虑。
人家跑来组稿,别稿子没组成,却因为熬夜看稿来个猝死。
心里这样想着,林朝阳起身打算去西院看看,让程永新好好睡一觉,稿子什么时候不能看?没必要这么折腾身体。
林朝阳刚走到院子当中,就见程永新脚下生风的从垂花门走进来。
只见他满脸油光,眼神中血丝密布,神色间疲惫与亢奋混杂,一见到林朝阳立马咧嘴笑了出来,用力挥舞着手中的稿件。
“杰作!杰作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熬了太长时间的夜,程永新的笑容竟带了一丝神经质。
听他夸奖自己的作品,林朝阳没有欣喜,而是忧心。
“朝阳老师,您真是写出了一部杰作啊!”
“这才是第一卷,哪里敢当得起杰作。”林朝阳谦虚了一句,问程永新:“我听阿娣说,你两天没有睡觉了?”
程永新愣了一下,他从拿到书稿就看得入迷,所有精力都全情投入到了书中,阿娣送来的饭他倒是都吃了,不过什么味道就想不起来了。
这两天除了囫囵吞枣的吃饭、赶火车一样的上厕所,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稿子。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程永新没心没肺的感慨了一句,又要拉着林朝阳跟他聊新书。
林朝阳却不同意,坚持让他去先睡觉。
可程永新刚看过新书第一卷,整个人完全处于亢奋之中,哪里肯去睡觉。
两人僵持着,林朝阳无奈道:“你这么搞,真出点事我怎么担待得起?先去睡觉,睡完觉咱们谈谈发表的事!”
闻言,程永新顿时喜不自胜。
“真的?真给我们发表?”
林朝阳点点头,“真的,不过你得先去睡觉!”
程永新脸上挂着痴笑,“好好,我去睡。”
他又确认一遍,“真给我们《收获》发表是吧?”
“对,给你们。”
“得六卷啊!”
林朝阳轻叹气,“六卷,都给。”
得到了他的承诺,程永新这才心满意足,扭头往院外走去时,还不忘冲林朝阳露出傻笑,竖起大拇指。
“写得好!写得好!”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前,林朝阳不由得苦笑,看稿子看到这个境界,也算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以后不当个主编可惜了!
程永新这一睡,就是大半天,傍晚时林朝阳见他没来吃饭,特地去西院看了一眼。
发现他还有呼吸,就放心了,就是单纯睡得死。
先从沪上飞到燕京,熬了两天两夜看稿子,睡得死点也正常。
翌日早上,程树新精神饱满的重新出现在东院,他这一觉睡了快24小时,着实有点天赋异禀。
吃过早饭,他才终于有机会跟林朝阳聊起新书。
以前他跟林朝阳聊新书,大多时候都是林朝阳讲,他在听,通过林朝阳的叙述来达到同频共振。
这回看过了新书第一卷就不一样了,程永新对于林朝阳的野心终于有了了解,他也终于明白了林朝阳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艰难的道路。
“以史为纲,鉴察古今!”
和林朝阳聊到最后,程永新总结了八个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仅仅八个字远远无法涵盖这部小说的内容。
现在他看的只是第一部,已经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林朝阳为后面内容所做的铺陈,林朝阳要写的并不只是一部简单的历史小说,不是简单的以古喻今。
当程永新提出自己的疑问后,林朝阳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卖了个关子。
“等看完第二卷之后你就明白了!”
他的新书以唐史为纲,借古喻今当然是很重要的主旨,但他要做的绝不只是如此。
听林朝阳这么说,程树新的心立刻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痒得厉害,跟林朝阳央求着要看第二卷的内容。
“让你在燕京看第一卷,是让你了解一下小说的成色,省得稿子拿到沪上之后出问题。
你再看几天,你们杂志社该打电话跟我要人了。”
被林朝阳这么一提醒,程永新这才恍然,他来燕京好几天了,还没跟单位打电话沟通过。
按照行程,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他借林朝阳家的电话打回《收获》杂志社,当着林朝阳的面说:
“朝阳老师现在很犹豫啊,我觉得我们的希望很大,我还得再争取争取,要是能拿到他的新作,我们杂志今明两年就不用愁了。”
“是啊是啊,我肯定会这么说的,您放心。”
……
电话打完,程永新看着林朝阳那无语的眼神,露出歉意的笑容。
“我是您责编,在哪审稿不是审,您说是吧?”
他正大光明的“假公济私”,叫人无力吐槽。
又在小六部口胡同赖了几天,程永新终于将新书的第二卷看完了,心情激荡之余他也明白了林朝阳所要表达的内容远不止借古喻今。
这样的野心,也让林朝阳的新书从立意上就超越了同时代的《李自成》《康熙大帝》等优秀历史小说。
了解到了林朝阳的野心与目的,程永新对这部新书反而更加有信心了,在燕京待了近十天,他终于带着两卷新书踌躇满志的坐上了返回沪上的飞机。
飞机降落在沪上时,正下着小雨。
虽说为了先睹为快在燕京驻留多日,但程永新的责任感还是很强的。
他随身的包里装着林朝阳八十多万字的新书手稿,即便只是复印件,也是价值连城的,他不敢耽搁,从机场出来后便直奔《收获》杂志社所在的巨鹿路675号。
巨鹿路,原来叫巨籁达路,是20世纪初法租界越界修筑的产物,以当时的法国驻沪领事巨籁达之名命名,是当时沪上室内高档西式洋房的聚集区。
1921年实业家刘鸿生的胞弟刘吉生购入巨籁达路681号的地皮兴建住宅,三年之后又购入了原住宅东地块,即今天巨鹿路675号,又造了一幢花园洋房。
设计者是当时初露头角而日后在上海闻名的匈牙利籍建筑师邬达克,房屋由馥记营造厂承建。
因洋房花园内的小池塘中间有一座女神雕像,这座花园洋房也由此获得了“爱神花园”的昵称。
新中国成立后,刘吉生赴海外定居,刘氏住宅被房产部门接管后,由沪上作家协会使用。
1957年《收获》在这里诞生,周围的城市喧嚣和高楼被植被隔绝在视线之外,这幢昔日资本家的私邸,成了闹市中的桃源,也成了全中国作家和无数文艺青年魂牵梦萦的朝圣之地。
细雨濛濛下,爱神花园的绿树成荫更显葱翠欲滴。
程永新从出租车上下来,弓着身子,将公文包捂在怀中,一路疾跑入院子。
顺着环形的楼梯走到编辑部门口,推开门走进去。
正在屋内办公的同事们听到动静立刻看过来,发现是程永新回来了,副主编肖元敏最早站起来,笑容满面的朗声喊道:“我们的大功臣回来啦!”
这一声呼喊好似信号,引来了编辑部的同事们将程永新团团围住。
“稿子呢?稿子呢?”
一群人顾不得问候出差归来的老同事,上手就要往程永新怀中的包里掏稿子。
程永新在昨天就跟社里报告了拿到稿子的好消息,因而从昨天接到他的电话,编辑部的同事们无不翘首以盼,对他的归来望眼欲穿。
“诶,诶,诶……”
程永新无力的挣扎了两下,公文包和稿件都没了。
同事们急着一睹林朝阳新书的风采,李小琳和肖元敏毕竟是编辑部领导,两人拉过程永新,细细的问起他这次组稿的经历。
程永新捡了些重点内容跟两人说了一番,当然,他省去了自己“假公济私”的事。
“好!永新这回可算是立大功了!”肖元敏夸奖道。
“我就是跑跑腿,多亏了社里的支持。”
李小琳说道:“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了。朝阳的稿子不好拿,全国的刊物都盯着呢,尤其是燕京那帮人,防我们跟防贼一样。
这回拿到朝阳新作的发表权,你功不可没,就别谦虚了。”
巴金先生这些年并不视事,李小琳担任《收获》副主编,实际上就是主编。
见着她的赞许态度,程永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美滋滋的。
又说道:“朝阳老师这部新作打破了常规历史小说的桎梏,完全不同于《李自成》或者是《少年天子》这些小说……”
他急于分享对于小说的感悟,李小琳和肖元敏越听越惊喜,感觉这回《收获》似乎捡了个大便宜。
巨鹿路675号除了是《收获》杂志社的所在地,也是沪上文协的办公地点。
程永新带回了林朝阳新作的稿子,在《收获》编辑部引发了轰动,也成了沪上文协近期最为人所关注的事。
这两天时不时的就有人来打听稿子的具体内容,又或者是打听发表日期。
至于借稿子来一阅,不用这帮人提,《收获》的编辑们是万不敢开这个口子的。
不过别人不行,有人是可以的。
巴金先生听说《收获》拿到了林朝阳的新书,叮嘱她在不影响编辑部审稿工作的前提下将稿子拿来给他看看。
他现在仍旧是《收获》的主编,只是这几年抱病,他出行只能靠轮椅,编辑部的事也很少过问。
只有在李小琳和肖元敏等人遇到了棘手的稿件或事情时,才会过问一声。
他要看稿子,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只隔了一天,李小琳下班后来到武康路,将稿子交到父亲手中。
巴金先生带上老花镜,年老眼花,精力不济,老人家阅读的速度很慢。
断断续续看了半个月,才将第一卷小说看完。
这天晚上,他将李小琳叫过来,手抚稿件,逸兴遄飞。
“写得有水准啊!我写了半辈子小说,第一次见有人以小说笔法与史家学说结合得这样好,恍惚以为看到了千年前的金戈铁马。
朝阳现在的创作技法可谓炉火纯青,难得对创作的态度仍旧保持着这样旺盛的热忱和敬畏之心。
我不如他啊!”
听着父亲的夸奖,李小琳心中欢喜,“您还没看第二卷呢,朝阳的设计到第二卷才铺陈开呢,那才叫煌煌盛唐气象!”
巴金闻言动心不已,叫李小琳把另一卷稿子拿过来给他看看。
“算了,第一卷您就看了这么多天,还是先歇歇。”李小琳劝道。
巴金抱病在身,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尽管心中渴望,也只能把审稿的念头先按下去。
“那就歇两天,下周你把稿子给我拿过来。”他跟女儿约定道。
李小琳推着轮椅,说道:“好,到时候我给你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