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应天,日头并不烈,可在太阳下面站了两个时辰,已经有许多官员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
有官员小声地说道:“这还得等多久?詹公,若太子殿下一直不见我等,难道就要一直等下去?”
吏部尚书詹同位高权重,俨然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这吏部尚书又被称为“天官”,执掌官员任免与每年考核之权。
朱元璋亲政的时候,詹同兢兢业业看上去颇为老实,但那都是表象。
詹同若真的老实,只知道埋头于政务,便走到不到如今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尤其朱元璋借着胡惟庸案罢黜丞相,而历史上的“内阁制”还未彻底建立起来前,“天官”詹同隐隐成为了百官之首。
此刻詹同微微闭着眼,眼观鼻鼻观心,轻声说道:“刘大人,吾等为了朝廷,为了福建的百姓,何惧辛劳?何惧严寒酷暑?
殿下仁厚,绝不会看吾等在这里一直站下去,诸位万不可退缩,要让太子殿下看到我们的决心!诚意!”
詹同清楚,若今日的举动成功,那么在未来朱标登基后,他们就可如法炮制,这就叫“试探”。
南北榜案是对朱元璋皇权的试探,而今日的“联名请愿”是对朱标的试探。
他们要一步步试探朱标的底线,一步步试探朱标的性情,直到将朱标掌握得了如指掌。
皇权与士大夫的斗争,已经悄然展开。
东阁大学士吴沉微微颔首,说道:“詹公说得对,杨帆在福建肆意妄为,祸乱政务,我等不可视而不见,我吴沉就算累死在宫门外,也要见殿下!”
杨伯成声音洪亮,也跟着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杨帆所作所为罄竹难书!”
詹同、吴沉、杨伯成等人陆续表态,赢得了其他人的支持,于是百官继续在宫门外等待。
不时有人因为扛不住,倒在地上,每当这时候,就会有守在一旁的亲军都尉府的人赶快将人抬走去治疗,省得真闹出人命来。
官员们养尊处优惯了,平时别说站这么久,多走几步路也会疲累,今日算是拼了。
就这么到了黄昏时分,连詹同都有些站不住了,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国子监司业宋复祖,携国子监监生前来,请殿下开朝会,处理杨帆祸乱福建之事!”
有两百余人国子监的监生随着宋复祖而来,这群人打着大义的旗号,让朱标更加头疼。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了入夜,亲军都尉府的官兵提来饭食清水,半日,水米未进的官员们见到饭食清水,急不可待。
却听文渊阁大学士宋讷冷哼一声,提醒众人道:“殿下未见吾等,却施以小恩小惠,全了小义,亏了大节,你们是要殿下背上骂名么?”
詹同的眉毛微微一抖,暗道宋讷这话说得当真是阴阳怪气到了极致。
听上去是在为朱标考虑,可字字句句都在说朱标“全了小义,丢了大节”。
宋讷一句话,让群臣不敢动那些食物与清水,于是这一场拉锯战便继续。
武英殿,朱标眉头紧锁,看着从紫金山已经调回来的毛骧,道:“他们,还不肯走?”
毛骧低眉顺目,轻声说道:“不肯走,殿下命下官送去的食物与水,他们也没有动,宋讷宋大人还说……”
朱标的头越发疼,挥挥手:“说吧,本宫没有什么不能听得,尽管说。”
毛骧微微颔首,说道:“宋大人说,若百官吃了您送去的食物,喝了您送去的水,便是让殿下‘全了小义,大节有亏’。”
朱标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忽然,朱标毫无预兆地将砚台扫落下去。
嘭!
沉重的砚台摔落,吓得毛骧还有守在武英殿门口的内官与禁军立刻跪下。
“全了小义,亏了大节?本宫好心好意送你们吃喝,反倒是本宫的错了?嗯?毛骧,你说说本宫错在哪里?”
朱标气昏了头,不断质问毛骧。
毛骧跪在地上,眼珠转了转便有了说辞道:“殿下仁厚,送官员们吃喝乃是好意,殿下并无过错。”
朱标的盛怒稍稍平缓,道:“本宫让长安侯去福建调查海贸走私与市舶司,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他们为何就要横加阻拦?
难道本宫不遂他们的心意,便是没有‘大节’?只有顺了百官的心意,才是‘仁义有气节’?”
朱标问毛骧,也在问自己。
毛骧脑袋低垂着不敢说话,这话他可不敢回答,只能任由朱标发泄怒气。
发泄完怒火,朱标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才轻声说道:“过两日父皇与母后就要离开应天,前往北平,如今这时间,父皇可休息了?”
朱标亲政后每日忙忙碌碌,去探望朱元璋与马皇后的时间大不如前,甚至还不如毛骧了解朱元璋的作息。
毛骧思索片刻,说道:“殿下,陛下与娘娘这个时间,还未休息,您的意思是……” 朱标一挥袍袖,说道:“去坤宁宫,本宫有些事要拜见父皇,请父皇拿个主意!”
毛骧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他想劝说朱标不要去,因为就算是去了,朱元璋大概也不会给朱标任何的建议。
从朱元璋还未当皇帝的时候,毛骧就跟随左右,太了解这位大明开国者的心思了。
朱元璋既然给了朱标亲政治理国家的考验,就不会再干涉,哪怕朱标千难万难。
月色下,朱标匆匆离开武英殿,前往马皇后的寝宫前坤宁宫,拜见朱元璋。
等了一会儿,云奇从里面走出来,笑呵呵地对朱标说道:“殿下,陛下说天色晚了,他与皇后娘娘要休息,您回去吧。”
朱标闻言眉头微皱,说道:“云奇,你去与父皇说,当下百官堵在宫门外,不肯离去,本宫……本宫想见父皇一面。”
云奇的眸子里面闪过一抹无奈,他只好说道:“那烦请殿下稍等片刻,老奴去将您的话转告殿下。”说完,转身进入坤宁宫。
这一次,他出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马皇后的贴身宫女,宫女手上端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一圆形的盖子。
见到这一幕,朱标微微一怔,云奇脸上挂着笑意,说道:“娘娘说夜里殿下您处理政务劳累,这是娘娘亲手做的羊肉汤,请殿下趁热喝。”
朱标心中一暖,不过却没有忘记正事,问道:“云奇,那父皇呢?”
云奇清了清喉咙,收敛笑意,道:“陛下说:‘朝中诸事,汝当自决之’。”
朱标傻眼了,朱皇帝这话说得明白,让朱标自己来处理朝中的事情,他彻底当甩手掌柜了。
毛骧见朱标一言不发,咳嗽一声提醒朱标道:“殿下,夜里外面冷,您看要不我们回武英殿吧?”
朱标摇了摇头,道:“将母后做的羊肉汤送到武英殿,本宫去宫门!”
朱标就不信,他亲自去宫门外,那群官员还敢不走,还敢在外面堵着宫门!
宫门外,詹同、杨伯成、吴沉等人低垂着脑袋,一日未进水米,他们没有了之前的锐气。
百官席地而坐,就这么对着宫门,有些人已经睡着了,有些人还在坚持着,就连镇守宫门的禁军都换了两拨,他们还是不肯走,让人不禁暗暗佩服他们的决心。
吱呀——
宫门缓缓打开,百官听到这声音,纷纷抬起头,那个让他们朝思暮想的人,终于来了!
朱标披着披风,在毛骧与亲军都尉府精锐的护卫下走出来,脸色肃穆。
见朱标到来,詹同强撑身体站起来,领头向朱标行礼道:“臣詹同,参见殿下!”
詹同身体不错,还能站起来,有些大臣因为太虚弱,努力了两次又趴在了地上。
一时间,宫门外有人站起来行礼,有人挣扎着又跌倒,还有人从睡梦中惊醒,忙于行礼摔地人仰马翻……
朱标看着往日威仪十足,现在却狼狈不堪的大臣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挥挥衣袖,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你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日,你们的意思本宫知道了,都回去吧。”
东阁大学士吴沉闻言,问道:“殿下,臣等的联名上书您既然看了,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将私自逃离紫金山的杨帆给抓回来!”
“殿下,杨帆目无法纪,肆意妄为,视殿下的禁足令于无物,请殿下严惩!”
“杨帆在福建胡作非为,引得福建匪寇暴乱,甚至连累了那福州城百姓,殿下不可不管啊!”
“殿下,杨帆所作所为罄竹难书,若任由杨帆蛮干下去,朝廷的威严何在?殿下的威严何在?”
……
东阁大学士吴沉开头,后面自有大臣跟上,游说朱标,死活要将杨帆调回来。
朱标眉头紧锁,道:“长安侯并未私自逃离紫金山,他去福建,乃是受了本宫的旨意,何来逃离的说法?”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四周,道:“现在误会解除了,诸公可以回去了吧?”
谨身殿大学士杨伯成却在这时候站出来,说道:“殿下,就算杨帆受殿下之命前往福建,但杨帆的所作所为,引得福建乱成一团,请殿下以福建百姓为重,将杨帆调回来,否则福建将大乱!”
朱标觉得自己脑子里面的一根弦已经到了临界点,他怒声道:“若本宫不让长安侯归京呢?”
群臣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片刻后,群臣好像约好了一样,全部跪地。
吏部尚书詹同眼眶通红,热泪倏然落下,道:“殿下,百官来请愿,是为了朝廷,为了殿下的英名,为了天下百姓。”
詹同说得情真意切,说道:“还请殿下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让杨帆一人,玷污殿下英名,若殿下不允,臣等便一直下去!”
其他的官员们也陆续表态、哭诉,瞬间宫门外哭声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办丧事。
朱标快气疯了,他指着那些官员,愣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们好!你们很好!”
朱标气得拂袖而去,望着朱标负气离去的背影,詹同等人的脸上却露出一抹笑意。
朱标到底还是仁善敦厚的,被群臣气到了这一步,却依旧没有处罚任何人。
他的底线,正在被一步步试探出来,这场君臣之间的博弈,正在缓缓地倾斜……
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下旬,注定是会被史书浓墨重彩记录的一个月份。
在这个月发生了著名的“福州城之变”,福州城高官右布政使叶柄、右参政蒋艾,参与了悍匪进攻福州城的阴谋。
远在北边的应天,也被这场变革波及,导致出现了“百官齐聚宫门”的奇景。
百官在宫门外请愿,加上国子监的监生,愣是在宫门外就这么挺了一夜。
翌日清晨,朱标传令,命等待的百官与其他来参与早朝的官员,一起登上奉天殿。
早朝上,任凭官员们如何游说,朱标就一句话:让长安侯杨帆返京不可能,本宫铁了心让他一查到底!
朱标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决心,支持杨帆,这是决定大明未来命运的一个早朝。
能否革除海贸走私与市舶司的弊政,为大明塑造出一条能源源不断产生税银的“聚宝盆”,在此一举!
早朝后,昨日熬了一夜的官员们各自返回家中休息,天一黑,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邸中。
吏部尚书詹同、大学士杨伯成、吴沉、宋讷,以及与他们交好的左都御史詹徽便来了。
詹辉见几人面有菜色,还有心思与之说笑,道:“诸位大人,昨夜没有休息好?”
吴沉沉着脸,说道:“詹公,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说笑?”
昨日的请愿,詹徽并未前往,而是让几个都察院的言官参与,詹徽躲在了暗处。
詹徽笑呵呵地说道:“这一次殿下是铁了心,不会让杨帆回来,诸位,依靠着你们联名上书请愿,已经远远不够了。”
宋讷的眼底闪过一抹寒意,道:“那若是国子监再有监生,用性命来劝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