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皇宫,武英殿。
夕阳西下,朱标将一封奏疏批阅好放在一旁,揉了揉眉心,微微闭上眼,道:“所以,雄英又偷偷跑去了紫金山,去找父皇了?”
朱雄英近日来异常活跃,想尽办法想要随着李景隆北征,堪称花样百出。
毛骧恭敬地说道:“是,陛下方才派云内官来送口信。”
朱元璋明日将启程,前往北平府巡视新都,朱标想都没想,道:“父皇训斥雄英了?”
朱标觉得朱元璋不会同意朱雄英的胡闹举措,来传给口信,多半是让朱标好好管束教导朱雄英。
毕竟,朱雄英乃是大明未来铁定的储君,闹出笑话来有失体统,有损皇族威严。
毛骧的脸色有些古怪,道:“殿下,陛下说,皇太孙去北征,未尝不可。”
什么?
朱标放下揉搓着眉心的手,惊讶地看向毛骧,道:“父皇,答应了?为何?”
毛骧轻声说道:“殿下,陛下说皇太孙有雄心壮志,有继承大明武德的雄心,陛下愿意给皇太孙一个机会。”
朱标急了,站起身急声说道:“胡闹,雄英还是个孩子,父皇怎么也纵容他?去了战场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不行,本宫要去见父皇……”说着,朱标便要往武英殿外走。
毛骧忙说道:“殿下,陛下还说,会先带着皇太孙前往北平府历练。”
哦?朱标的脚步戛然而止,毛骧连忙解释,朱元璋会带着朱雄英亲自前往北平。
北平是未来大明的都城,亦是靠近北方防线的重镇,在那里朱元璋会亲自教导朱雄英,将过往行军打仗的经验,将过往在一次次战略决策中的经验,教导给朱雄英。
末了,毛骧说道:“陛下说,皇太孙已经长大了,也该给皇太孙一个机会,让皇太孙看看北境的烈马与秋风,看看这万里江山。”
朱标脸上的神情从急躁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理解,还有一抹期待,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沉吟片刻,道:“本宫知道了,晚一些让雄英来武英殿,吾有一些事情要交代他。”
朱元璋既然已经拍板,朱标便相信朱元璋的判断,毕竟这世上朱标最佩服的人非朱元璋莫属。
毛骧微微颔首,领命而去,朱标走到武英殿的门口,望着武英殿外的夕阳,怔怔出神。
朱元璋说得对,朱雄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未来,他需要更多机会磨砺。
朱雄英是他们朱家的子孙,朱元璋对他有信心,那朱标便也对他有信心!
朱标还未清闲一会儿,蒋瓛便匆匆赶来,向朱标禀报了一条重要消息:福建,乱了!
福建的局势自“福州城之乱”后已经渐渐平复,如今却又再起了波澜。
蒋瓛将一封书信交给了朱标,上面记载了当前福建省内的民乱,以及广东、浙江二省也逐渐起来的民乱。
朱标眉头紧锁,道:“长安侯在福建查案,怎么广东与浙江也乱了?可有查明是谁在后面指使?”
朱标心明镜似的,这些所谓的“民乱”多半是有人在后面支持,这才会造成三省同时产生民乱。
蒋瓛摇了摇头,道:“殿下,锦衣卫在这三省的人手……太少了,无法追查出背后的组织者,不过根据那些民乱百姓流露出来的消息,他们都对杨指挥使的行径不满,称他‘倒行逆施,残暴不仁’。”
朱标差一点被气笑了,杨帆才到福建几个月?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能被这般讨伐?还“倒行逆施,残暴不仁”,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帆诛杀的不是蒲氏一族的悍匪,是忠臣良将呢。
朱标没好气地说道:“那些风言风语本宫不想听,本宫只要证据,只要长安侯能将确凿证据送到应天,本宫便可治罪贪官污吏!”
蒋瓛的脸色有些忧虑,道:“殿下,恐怕朝中的诸位大人,要借此弹劾杨大人。”
蒋瓛与杨帆的关系匪浅,所以即便知道不合适,他还是忍不住为杨帆说了一句话。
朱标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传信给长安侯,让他安心调查,有本宫在,谁都动不得他!”
朱标决心抗住压力,支持杨帆彻查,这次是绝佳的机会,也可能是朱标此生唯一的良机。
福建,福州府,福州城,四月中旬。
福州城内,下着濛濛细雨,却有三个人朝着身子,背着荆条行走在大街上。
来往的行人不多,不过凡是见到他们三个人的百姓,无不好奇地跟在后面。
“大冷的天还下着雨,那三位是怎么回事?为何背负着荆条?他们不冷么?”
“孤陋寡闻了吧?这叫负荆请罪,这三位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都是大官!”
“大官?多大的官员?你认识他们三个?若是大官为何要负荆请罪?”
“年岁最大的那位乃是刘启刘大人,泉州市舶司的提举,另外两位应当是其他两个省的市舶司提举。”
“这提举对于咱平头百姓来说是大官,但
是在杨大人面前,那就不算什么了。”
……
百姓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对于养尊处优的三位官员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耻辱。
但三人却神态平静,一直走到了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前,才停下来,对着衙门大喊。
“泉州市舶司提举刘启,求见杨大人!”
“广州市舶司提举项隆,求见杨大人!”
“宁波市舶司提举张正,求见杨大人!”
看守布政使司衙门的兵卒吓了一跳,连忙进入府衙中去通禀,三个人便跪在了府衙门口。
当差的兵卒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都是面面相觑,直到杨帆与吴昭等官员出来。
吴昭举目望去,见到刘启跪在那里,说道:“刘大人,你们这是干什么?阴雨连绵为何背负荆条?何至于此?”
吴昭伸手就要搀扶刘启三人,刘启却红着眼,对吴昭说道:“吴大人,下官有罪,下官三人多年来疏于市舶司政务,对市舶司的事情多有疏忽,更与钱唐、范星等商贾有所往来。”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锦盒,道:“这是下官刘启,及同僚张正、项隆,多年来与钱唐、范星等商贾往来记录,愿意上交给吴大人、杨大人,以表吾等的心意!”
项隆低眉顺眼,一脸的悔恨,道:“下官只恨自己识人不明,错交了朋友,如今悔之晚矣,只求杨大人与吴大人能宽恕一二,念在下官等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吾等留一条活路!”
张正满脸泪水,也是悔恨万分,道:“杨大人,吴大人,吾三人愿意戴罪立功,为调查案件尽一些绵薄之力,还请两位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
三人的姿态已经放得很低,吴昭闻言露出不忍之色,不过这事儿吴昭可做不了主。
他咳嗽了一声看向了身边的杨帆,没笑挤笑,道:“杨大人,这外面太冷了,不如让三位大人先进去再说?”
杨帆深深地看了三人一眼,含笑说道:“也好,王图,快去为三位大人寻身衣裳来。”
杨帆这话一出口,让心悬起来的刘启三人松了一口气,看上去杨帆有要接纳他们的意思。
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正堂。
穿上了衣裳的刘启三人目光都落在杨帆身上,等待着杨帆给他们一个确凿的回复。
杨帆的神情平静,道:“三位大人远道而来,按理说本官理应设宴,为三位接风洗尘,不过三位来负荆请罪,出乎本官的意料。”
“三位大人送来的账册,本官已经开始派人着手调查,三位的诚意本官亦看到了,在这里吾可以给三位一个保证,只要没有参与到支持悍匪、支持海贸走私,吾可以保你们周全。”
刘启的眼睛一亮,松了口气,大声说道:“杨大人深明大义,下官等愿意全力助大人彻查案件,将市舶司内的蛀虫清除!”
刘启的办法起了奇效,以杨帆当今的权势,要保住他们三个不是什么难事。
项隆、张正皆露出狂喜之色,项隆拱手起身,向杨帆表态,道:“杨大人,有什么事情下官能帮上的,您尽管说,我定全力相助!”
杨帆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查案不在朝夕之间,三位大人来福州城,理应设宴款待。”
当日,杨帆在福州城内酒楼设宴,款待三人,也算是安了三个市舶司提举的心。
宴席上,刘启忍不住与杨帆大倒苦水,讲述了他这个市舶司提举的不容易。
刘启声称,他身为泉州市舶司提举,随着海运贸易的暴涨,公务越来越多,但享有的俸禄却一直没有变化,干得多、俸禄少,每日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流淌过,能不动心?
刘启苦着脸,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也就是下官不慕名利,本事平平,否则下官再年轻个十年,也得插手进去,从中牟利。”
刘启的话可谓推心置腹,也说出了这福建所有与海贸有关的官员现状。
他们的俸禄太少了,朱元璋制定的官员俸禄在明初的时候还算不错,符合当时的社会条件,但随着大明立国二十七年,社会日渐稳定,经济不断发展,这俸禄便不够了。
廉洁中正的官员如陆行,过得苦哈哈,一年到头来家里人勉强度日,接济百姓便掏空了家底。
保有底线的官员如刘启、吴昭等,平庸却不干坏事,逢年过节旁人送些礼物,他们也不拒绝,日子过得滋润平淡。
再往下就是将手伸到了海贸利益里,从中牟利的,这种人在福建的官场上占据了非常多。
刘启真诚地对杨帆说道:“所以,杨大人要改变福建官场之现状,一个要靠严查,彻查不法之徒,一个要靠俸禄,这俸禄不可不改。”
吴昭扶着额头,头疼地说道:“刘大人,谈何容易?陛下制定的规矩,谁能说动?是你?还是我?”
说着,吴昭偷偷看了一眼杨帆,在座的人里能左右当今陛下想法的,就剩下杨帆了。
杨帆微微颔首,道:“福建省的官员俸禄,本官这
几日曾详细看过,不止福建官员俸禄,其他地方的俸禄也有一样的问题,此事我会亲自写奏疏送往应天,诸位就不必再担心了。”
项隆、张正对视一眼,项隆高兴地说道:“下官替福建上下官员,谢杨大人!”
刘启、项隆、张正的配合,使得杨帆的调查越发深入,将调查的脚步迈入了三省市舶司内。
从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到洪武二十七年四月末,前后共缉捕了三省市舶司官员、吏员总计十五人。
又顺着这十五人调查下去,查出来与之勾结的官员九人,商贾十八家,可谓令人心惊肉跳。
在这段时间内,杨帆对于福建其他官员的调查也并未停下,陆陆续续又抓捕了十余人。
且调查的风暴已经从福建省扩散到了广东、浙江两省,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三省人心惶惶,民乱四起,更出现了暴民围攻县衙的事情,险些攻陷县衙。
又一道难题摆在了杨帆的面前,面对民乱,怎么办?
这看上去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有了民乱,镇压不就好了?问题是当前可不是乱世。
大明开国才二十七年,民乱因杨帆而起,别管是因为他查案还是因为他残暴不仁而起,杨帆都有责任。
若杨帆坐视不管,这民乱势必愈演愈烈,最后的结局大概是杨帆被召回京城。
若杨帆力排众议出兵,清剿发起民乱的暴民,势必会血流成河,这骂名谁来担负?
福州府,福州城,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五月,春夜,凉风习习,杨帆望着一轮明月出神,王图则将这几日又闹出民乱的地方说给杨帆听。
“大人,浙江、广东又新出现三股民乱,属下认为,这不动兵怕是不行了。”
王图很清楚,民乱这矛头是冲着杨帆来的,杨帆若退缩,将会万劫不复。
纪纲微微颔首,也附和道:“大人,可修书一封送往应天,请应天准许您调遣兵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