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纯粹的白光。
我紧闭着眼，仍能感受到那刺眼的光芒穿透眼皮。怀中的艾莉在颤抖，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襟。我们跪在地上，像是刚出生的婴孩第一次接触世界。
慢慢地，光芒中浮现出其他感官——风吹过皮肤的触感，带着草木和焦土的气味；远处鸟类的鸣叫；身下粗糙的沙砾质感。
这不是虚拟的。不是终焉之地那种精心设计的模拟。这是真实的、粗糙的、不完美的...现实。
"林郗..."艾莉的声音细若蚊呐，"我们...出来了吗？"
我缓缓睁开眼。白光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黄昏时分的橘红色阳光。我们跪在一个混凝土管道的出口处，前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转身看去，管道通向山体内的一座废弃军事设施——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实验场。
"是的。"我声音嘶哑，喉咙像是五年没用过一样，"我们出来了。"
艾莉尝试站起来，却跌倒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皮肤上那些终焉之地的标记——玩家编号、任务记录——正在逐渐褪色，如同被无形的手擦去。我查看自己的手臂，同样的情况也在发生。
"记忆..."艾莉突然惊恐地抓住我的手臂，"我们不会忘记吧？"
我摇头，指向她的胸口："都在你这里。齐夏的终端数据，所有人的记忆...你保存下来了。"
她点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摸向心口，那里现在藏着一个世界的重量。
我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向山坡下走去。每走一步，身体都像生锈的机器一样嘎吱作响。五年的虚拟生活让肌肉萎缩，让感官迟钝。真实的阳光灼烧着皮肤，真实的风刺痛眼睛，但我们贪婪地感受着这一切。
山坡尽头是铁丝网围栏，早已锈蚀破损。我们穿过围栏，来到主设施区——几栋低矮的混凝土建筑，窗户破碎，墙体剥落。最大的那栋门上还挂着已经褪色的标志："普罗米修斯计划-绝密"。
"应该去看看。"我说，"也许有线索...关于外面的世界。"
艾莉紧跟着我，小手一直抓着我的衣角。门没锁，我们轻易进入了主实验室。里面一片狼藉，像是被匆忙遗弃的。文件散落一地，电脑屏幕碎裂，椅子翻倒。墙上还留着五年前的血迹。
我捡起一份没被完全烧毁的文件：
"第419次迭代报告：幸存者1人（编号QA-419），表现优异，建议晋升为观察者。其余987名受试者已回收..."
"回收..."艾莉轻声重复，这个词让实验室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几度。
我们继续搜索，找到了主控室。这里的设备比终焉之地里的更加先进，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台，现在只显示着"系统离线"的红字。墙上挂满了监控屏幕，每个都对应一个实验场——我看到至少二十个不同版本的终焉之地，有的城市布局略有不同，有的则完全异样。所有屏幕都是黑的，标注着"终止"。
"这么多..."我声音发抖，"到底有多少人..."
艾莉走向一个独立的终端，小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亮起，显示着外部监控的最后画面——日期是五年前，画面里城市在燃烧，天空中划过导弹的尾迹。
"核战..."我恍然大悟，"所以实验失控了...军方撤离了..."
艾莉突然捂住头，痛苦地蹲下。我赶紧扶住她："怎么了？"
"记忆...太多了..."她牙齿打颤，"乔家劲...甜甜...李警官...他们都在我脑子里尖叫..."
我将她搂在怀中，感受到她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她不仅承载着齐夏终端里的数据，还有终焉之地所有玩家的记忆碎片。这些记忆正在苏醒，如同洪水冲击着她的人工意识。
"呼吸，艾莉。"我轻声指导，"别抗拒它们...让记忆流过你..."
几分钟后，颤抖逐渐停止。艾莉抬起头，眼神变了——更加成熟，更加沧桑。
"乔家劲在第七次循环里...用身体挡住了爆炸..."她轻声说，"甜甜在第十五次...独自引开了猎人...李警官几乎每次都会为队友牺牲..."
泪水从她眼中涌出，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些重复死亡的上千个灵魂。
"我们会记住他们。"我擦去她的泪水，"所有人。"
日落时分，我们搜刮了一些必需品——军粮、水壶、一件旧大衣。在储物柜里还找到了一张破损的地图，上面标记着几个军事设施和疑似避难所的位置。
"北方..."我研究着地图，"这里标注了绿洲...可能是反抗军据点。"
艾莉点点头，她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中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悲伤的重量。她正在快速成长，从一个小女孩变成某种更复杂的存在。
我们决定在实验室过夜，明天一早出发。夜幕降临后，山区的温度骤降。我们蜷缩在主控室的角落，分享那件旧大衣。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银色的几何图案。
"林郗..."艾莉突然问，"外面的世界...如果比终焉之地还糟糕怎么办？"
我思考了一会儿，诚实回答："那我们就想办法改变它，一点一点地。"
"用真相？"
"用真相。"我确认道，"用齐夏的终端数据，用你保存的记忆...让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艾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是人类...永远不可能是。你会介意吗？"
我看着她月光下的小脸——这个用林默女儿的记忆模板创造的人工意识，这个承载了上千人记忆的容器，这个陪我走过终焉之地的小女孩。
"你比大多数人类更有人性。"我轻声回答，"这就足够了。"
黎明前，我被远处的引擎声惊醒。透过窗户，我看到山脊上有灯光移动——某种巡逻车辆或无人机。我们迅速熄灭手电筒，屏息等待。灯光扫过实验室，停留了几秒，然后继续前进。
"军方残余..."我低声道，"他们还在搜寻逃脱者。"
艾莉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发出淡淡的蓝光，这是她系统激活的表现。
"无人机型号mQ-27，装备热感应和生命扫描。"她机械地报告，然后眨眨眼恢复正常，"我...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些..."
"林默植入的知识。"我猜测，"或者系统间的数据渗透。总之有用。"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穿过废弃的军事基地，向北方前进。基地边缘有一块生锈的牌子，上面写着"未经许可闯入者将被处决"，下面被人用红漆涂了一个笑脸和"试试看啊"的字样。
我们踏上了杂草丛生的公路。五年的荒废让沥青开裂，缝隙中长出野花。艾莉蹲下身摘了一朵，小心翼翼地夹在齐夏的终端里。
"为了纪念。"她解释道。
走了约莫一小时，我们到达一处高地。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景象——不是期待中的城市天际线，而是一片荒芜的平原，点缀着燃烧的废墟和废弃的车辆。更远处，一道诡异的紫色光幕笼罩地平线。
"核污染区..."我喃喃道，"看来战争真的毁了一切。"
艾莉却指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有绿色。"
确实，在东北方向，隐约可见一片绿色，像是森林或农田。根据地图，那就是所谓的"绿洲"方向。
我们刚准备继续前进，艾莉突然僵住了。她的眼睛再次泛起蓝光："警报...无人机返回！"
我们迅速躲进路边的排水管道。几秒钟后，一架黑色无人机低空掠过，机腹的扫描仪发出刺眼的红光。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加速向北方飞去。
"它发现我们了？"我紧张地问。
艾莉摇头："不...它收到了更优先的指令。北方有情况。"
"那正是我们要去的方向。"
艾莉突然抓住我的手："林郗...我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承认恐惧。在终焉之地面对观察者、清道夫和各种死亡游戏时，她都表现得异常勇敢。但现在，面对真实世界的未知，她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害怕了。
"我也是。"我承认，握紧她的小手，"但我们一起。"
我们走出排水管道，踏上向北的道路。阳光渐渐强烈，照在我们身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一个高大瘦削，一个矮小纤细。路还很长，世界很大，而且充满危险。但我们有彼此，有记忆，有真相。
手表上的数字早已停止跳动，但时间仍在流逝。第十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