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邑 作品
第 59 章 悔悟
【朕的佛珠,怎的到了钟卿手中?】
“大监。”
小内侍为难的语调传过来。
“今日的午膳,圣上又原封不动让端走了。”
言曹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在廊庑前踱步打转。
自从那日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后,圣上便好似全然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面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口中再也不提萧娘子,可每日晨起第一桩事,便是亲自折花插瓶,使人往颐华殿送去。
风雨无阻。
一开始尚好,可是近几日,连膳食都用得不多了。
尤其政务繁忙时,更是变本加厉,今日,竟是一口未动,原样让端了出来。
圣上这副模样,比之前生怒时还要令人害怕。
他甚至闪过念头,想去寻萧娘子,又被理智压下。
总归不合适,萧娘子想必也不乐意见他。
“言曹。”
言曹立刻回身行礼,“陛下。”
李晁抬步,自门内越出。
整个人萦绕着几近躁动、甚至暗暗暴虐的气息,偏又被他压抑得很好,仿佛是当真平静。
只有眼睑下方,有一抹淡淡的,不明显的红。
“江洄可到了?”
言曹恭敬地答:“圣上的旨意刚出宫门不久,江寺卿应已在路上了。”
李晁低沉应了声,令:“你在此候着,若他来,引他去御花园。”
步伐未停,每一步都很大,像是有什么急事。
言曹望着圣上的背影,不禁苦了脸。
何时政事在御花园商讨过,还不是萧娘子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去一趟。
要他说,未婚夫妻之间哪能与政事一样掰扯得那般清楚,糊涂一些,认个错哄一哄便也过去了,这般僵着,于身于心都不好。
偏圣上较真得可怕,宁愿就这般偷偷在暗处看上两眼,也不愿意当面道一句和解的话。
让人不禁想,摊上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好,可摊上这样的郎婿,当真是够人遭罪的。
御花园淙淙流水旁,沁芳亭微风****,江洄依言来此,对于地点的变换不曾表现出半分疑惑,恭敬行礼后,便将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李晁尽管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简单翻阅后便精准点出可疑之处,三言两语确定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
结束时,江洄同往常一样,奉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大理寺奏报。
可李晁却没有第一时间放下,修长的手指微动,稳稳翻开了封皮。
这般异样,江洄不由抬眸,但只堪堪抬到了奏章的高度,便又克制着垂下。
奏报
虽是掩人耳目,但里头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忽翻到一页,李晁沉声捻弄着其上的一行字,“长公主府……
……
“你是说,长公主府库房失窃?
松枝义愤填膺,回禀:“是,娘子,他们竟还光明正大报了案,旁的不说,只道是数额巨大,让官府定要追回。
“哪有这般巧的事,咱们前脚要清点账目,他们后脚就失窃了,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萧芫指节轻扣书案。
“咱们清点,只是看宗室的账务,并不会派人实地查验他们购置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如此,不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漆陶也道,“过往的账务都存了档,誊抄不止一份,并非是说毁就能毁的。
萧芫眸光一转,想到什么,倏然起身。
“将长公主府有关的账务都收拾好,随我一并去慈宁宫。
禀明了姑母,商议出大致头绪,出来后望见沿途的浓绿,才后知后觉今日一忙,连去御花园也忘了。
脚步一转,令她们先将东西带回去,不必跟着。
本就忙碌,再不松散松散筋骨,整日埋身案牍,怕是连魂儿都得僵了去。
……
慈宁宫内。
太后看着正正与芫儿错开来的皇帝,再听着他口中的话,眉梢微动,眸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身子向后靠,静静听他说完,神情始终不曾有半分变化。
直到李晁话音落下,方慢悠悠开口:“皇帝此言,可曾与芫儿说过?
太后的目光分明没有半分咄咄逼人,可李晁依旧感受到了沉沉的压迫,听到她的名字,袖中的手微颤着捏成了拳,心上钝钝泛起闷痛。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不明显的低头,干涩道:“不曾。
“不曾……太后重复着他的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那你可知,就在刚刚,芫儿来了,所说的话与你相差无几。
“但同样的事,予可不会同人再商议一遍。
李晁喉结几番滚动,眼眶干涩得连转动都难。
她说的……与他相差无几。
那日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几乎成了梦魇,无时无刻不鲜血淋漓。
她已成了与他最契合的模样,可他,却好像,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殿内静得连窗边的树叶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李晁艰难地挪动步子,行了一礼,沉默转身。
折出屏风时,听得殿内太后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如今,予竟也不知,为了江山社稷,将他养成这般性子,究竟……是好是坏了。
之后便是宣谙的低声劝慰,再听不清了。
李晁心像是破了一个洞,有些木
木的,渐渐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过往的光阴一寸寸侵袭,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很小的时候,面对一些提议与管束,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要,他以为她不懂,很认真地与她讲道理,不厌其烦。
却不曾留意到,她眼中的希冀慢慢泯灭,浮现起难受与落寞。
那时她那么小,刚到宫中,与母后也并不相熟,他迟了十几载,到了此刻方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那是身不由己的寄人篱下。
她应是不懂的,因为与之前相比,已是犹如天堂。
后来,她慢慢长大,与母后极为投缘,比亲生母女还要亲,渐渐活泼明媚,张扬肆意。但他对她从不曾变,尤其,订了婚约之后。
甚至愈发严厉。
他仅仅大她三岁,也总有不成熟之处。
崇信太傅教导时,他一股脑儿将所有圣人所言,所谓皇后应有的德行套在她身上,也那般要求她。
每每学有所成,尤其因此推动政事时,他便希望她也懂得,也觉得,她应该懂得。
大到国事,小到琴棋书画、一言一行,他总是滔滔不绝,她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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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负所望,尽管中有曲折,可最终,总能让他满意。
每每她因此哭闹、争执,向母后告状,他仅在一开始稍稍怀疑自己,后来,就把让她听话当成了一种习惯、挑战,甚至,是一种乐趣。
脚步停住。
烈烈炽阳之下,他像被搁浅的鱼,只有真正失去时,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总怪母后纵着她,可……若没有母后呢?
她只面对他,所有愿意与不愿意的事都不得不做,又无处可说,她会成了什么模样?
李晁心忽地一绞,细密尖锐,好一阵儿喘不上气。
这般炎热的天气,可他额角,却渗出了冷汗,唇上无一丝血色。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我真是厌恶透了,你拿什么圣人之言硬生生套在我身上,妄图将我变成一个你随意操纵的傀儡!
……
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你在做什么啊,李晁。
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啊?
“陛下,陛下?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李晁猛然回神,眼前晃了一瞬。
良久,再抬步时,依旧沉稳雍正。
可又好像,仅仅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
萧芫佯佯循着御花园的小道而行,分枝拂柳,偶见轻盈的蝴蝶飞来,便停住步子颇有兴致地看。
蝶翼蹁跹,虽无春日繁花
,可在葱茏翠绿间,也依旧美不胜收。
偶见与自己衣裙颜色相近的,便提起广袖,轻柔的透纱缓缓拂动,宛若一只大一些的蝶翼。
不由浅浅弯起唇角。
从前当真是狭隘了,春花固然好,可夏绿也自有不输的姿色,待到秋日,更是枫叶红于二月花。
冬雪便更不必说了,除去冷了些,漫天皑皑,宛如天上白云撒入人间,道不尽的柔软多情。
越行脚步越轻快,似脱去了许多沉重的枷锁,每一眼所见,都似新生。
垂眸,层叠的裙裾缭绕间,锦履若隐若现,萧芫调皮地变换步子,看长裙垂曳。
“萧娘子。”
转过转角,忽听身后有个温润的声线。
萧芫回头,竟是一身绯袍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娘子,这可是你落下的?”
视线下移,看到他莹白如玉的修长指节里握着一串佛珠,十分眼熟。
萧芫轻蹙眉心,回身细看。
确实像,可她昨夜不是将佛珠放在供案上了吗,今日也不曾特意去拿,又怎会被她带至此处?
不会是漆陶以为她还要佩戴,晨起替她拿的吧?
不过这都不甚打紧,若真丢了可就不妙了。
抬眸浅笑,“应是我的,都已掉了我竟也不曾留意到,幸好钟舍人看见了。”
“萧娘子客气了。”
钟平邑眉目含笑,日光照耀下,俊美无俦。
另一只手也抬起,就要双手奉上。
可下一瞬,便听得一言沉声压来,让人心头重重一跳。
“芫儿为朕求的佛珠,怎的,到了钟卿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