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弗朗西斯日常记事（二）
艾萨克在弗朗西斯拥有了一座小院子。
不是南部丘陵精灵驻地的屋子，是一座背靠费斯城墙、临近商业繁荣地带但意外安静的独立住宅。
它是弗朗西斯和精灵族达成的协议中精灵族一方后续提出来的附加条款。当时精灵还没有弗朗西斯领民的身份证明，不能自主购买住宅和土地，按理来说在这个时候为精灵族的领导者提供住宅并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在领主城堡附近给精灵王修一座庄园也没什么大碍，但当时谈判桌双方的代表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良久，深觉自己可能知道得太多的弗朗西斯官员才艰难道：“抱歉，我做不了这个主，我们会尽快给出答复的。”
代表精灵族的珀西随即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脚趾几乎要扣出一座教廷圣殿。
后来这个院子在冬天到了艾萨克手上。
当天晚上伊莱房间的露台上就来了个不速之客，艾萨克敲敲玻璃窗，见伊莱坐在床上擡眼来看、没有驱赶的动作，翻身进来，在壁炉旁边坐了一会儿，等到衣物上带的寒意彻底消失才站起身走向床边。
伊莱合上放在腿上的书，他穿了一件很柔软的睡袍，头发披散在身后，炼金灯的冷光和壁炉的暖光融合在一起，称得他整个人都很温和。当他以这样的姿态用那双瑰丽的紫色眼眸注视他人的时候，他人很容易就会陷入其中，生出一种自己被爱着的错觉，然后为之不断沉沦。
但此刻被注视的艾萨克真的拥有爱，于是万幸，深陷之后的自欺欺人和悲伤都不会发生。
艾萨克坐在床沿上，拿出来一袋包好的坚果曲奇饼干，包装绳子上坠着一个小小的麦穗金属，一看就知道是今年秋天瑟得城新开的一家点心店的商品。伊莱很爱吃，不过瑟得城有点远，他从秋天到现在还没亲自去过。
见艾萨克动手解绳子，伊莱提醒道：“我洗漱了。”
“嗯。”
艾萨克把麦穗挂坠拿出来，又把绳子重新系好，熟门熟路地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小小的金属麦穗已经铺满一层底，保守估计有二十几个不止。新的麦穗被投入其中，带起一声清脆的响，伴随一声低沉的：“明天记得吃。”
伊莱眨眨眼睛，凑近艾萨克，压着他的手背仰起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呼吸产生的热气扑洒在彼此脸上，伊莱觉得有点烫，稍微往后退了一点，艾萨克误以为这是结束的信号，没有追过去。
精灵王大部分时候比他的长相气场要克制八百倍不止，伊莱曾经因为多逗了几次见到过小部分时候。那天艾萨克身体力行地表明他克制是因为他主观约束，而当伊莱给出足够的信号、超出他能克制的范围，巨大的力量差距足够伊莱从反抗不成功到完全没办法反抗。
伊莱不想再经历手指都没力气擡的时刻。
他现在身体状况很棘手，承担不了药剂中混杂的魔力，精灵的治愈魔法对他无效，他也没办法对自己施放治愈魔法——除非他想自己身体内部的平衡再度变得岌岌可危。
而今天迪伦菲瑞娅和奥林都在领主城堡，明天至少要一起用个午餐，他可不想自己在床上躺一天然后被担忧的家人发现端倪。
不违|法，但尴尬。
所以伊莱默认艾萨克的远离。
艾萨克起身把饼干放在壁炉旁边的珐琅点心盘上，四仰八叉睡在一旁的格瑞动了动蓬松的尾巴，到底是没有醒来。伊莱的视线追随着艾萨克，一直到他坐回来，才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这么晚来？
艾萨克回答道：“弗朗西斯交易给精灵族一座位于费斯城的小院子。”
伊莱有些奇怪。
“他们要小院子做什么？精灵不是不喜欢人类、连聚集地都要定在南部丘陵近南边境线一侧吗？”他合理揣测，“难道精灵族中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他们决定违背生物本能融入人类？”
就在伊莱的脑子要往阴谋论的方向去的时候，艾萨克玩起他的手指，从指根慢慢捏到指腹，弄得他有点痒。
伊莱的揣测戛然而止。
“怎么了？”
“不是精灵族的院子，”艾萨克垂眸，凌厉的眉眼也呈现出一点仔细找能找见的柔和，“那是我和精灵族的交易之一，是我的院子。”
伊莱一愣：“你要费斯城的院子做什么？”
“我听说人类相爱之后会期待一个共同的住所，想了想，我也很期待。”
伊莱略微睁大了眼睛，不过很快他眼周的肌肉放松，睫毛慢吞吞地眨了眨。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邀请我和你一起住吗？”
“我是。”艾萨克轻轻捏伊莱的指腹，眼睛注视着伊莱，他很克制地问，“那你愿意吗？”
伊莱在那双暗绿色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人们说他眼睛瑰丽，但他总觉得艾萨克的眼睛更漂亮，像神秘冰冷危险的月下密林。在面对伊莱时，神秘会被完整地袒露出来，冰冷会染上温度，危险的锋芒永远收敛。
应该很少有谁在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不为这种差别对待而动容。
说起来艾萨克在对待伊莱的时候总是带着点患得患失，伊莱有太多纯粹的、不包含任何伤害与利益的爱了，于是伊莱对他说一千遍一万遍我爱你，他内心深处都会害怕第一千零一或者一万零一次会是坏结局。
他太忐忑，没发现自己迷恋的对象某种程度上也迷恋他。
伊莱一时间没做出回答，艾萨克垂眸，低声道：“让你感到为难了吗？”
音色使然，示弱像低音炮。
伊莱轻轻唔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你知道的，我是个人类。”
艾萨克动作一顿，擡起头，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
“艾萨克先生，”伊莱稍微向下缩了一点，曲腿，膝盖隔着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贴着艾萨克的背，声音略微拉长，“你介意在院子里种点花吗？”
第二天的餐桌上，领主城堡的几位主人就都得知了伊莱要去艾萨克家住一段时间的消息。
很意外的，没有人表达惊讶或者抗拒，就连奥林也没出声反对。或许在得知精灵族需要费斯城的住所时，他们就对今天有所预料。
“总是呆在城堡里也不好，换个环境住住也不错。”菲瑞娅说着，轻轻笑了笑，“说不定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菲瑞娅是伊莱的母亲，她做下决定，迪伦和奥林都不会反驳。用完早餐后伊莱追上她，抱着她的手臂，黏黏糊糊地说谢谢母亲。
菲瑞娅揉揉他的脑袋，声音温和又惆怅。
“长这么大了。”
都快到要和喜欢的人在外面有一个家的日子了。
其实仔细想想，伊莱因为个人身体原因，在家中呆的时间已经算很多。迪伦经历过近十年的游历，奥林也有出任务半年不回来的时候，连菲瑞娅自己，在王城的时候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
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飞的。
从领主城堡飞到费斯城，已经是一段很近的距离。
但在爱意的影响下又变得很远。
伊莱离开领主城堡的前一天晚上，女仆长看了他精简到连半个马车厢都填不满的行李，试图劝说他多带点东西。
他坐在床边，无奈道：“带太多东西太累，这些东西可以到费斯城再买。”
那场战争之后教廷和弗朗西斯都没有余力再经历一场动荡，只当对方不存在。他们心照不宣的和平在教廷以铁血手腕收拾了一个在全大陆都称得上号的势力之后显然有了其它的意义——比如弗朗西斯是足够与现在的教廷平起平坐的庞然大物。
如果不是弗朗西斯对外态度冷漠，恐怕现在已经有不少势力想要加入弗朗西斯的阵营。
在这样的情况下，商会联合制裁弗朗西斯的禁令形同虚设，又因为有商业部和柯蒂斯商会的存在，现在弗朗西斯的商业发展得还不错。塞肯城甚至有成为贸易中心的趋势，领民私人商铺和商会商行遍地开花，只要不是要求太高，什么都能买到。
“那不一样，小少爷。”
女仆长拿手中黑色带点金丝、甚至连领口挂坠都是防护型炼金物品的斗篷给他举例。
“在外面这可不好买。”
伊莱张了张唇，没忍心告诉女仆长这是艾萨克今年秋末给自己的礼物。
听说原材料是某种魔兽吐的丝，斗篷内部镌刻近百个保温魔法，艾萨克去暗夜森林回来的路上经过游星王城，恰逢王室商会开启拍卖会，看着觉得适合伊莱，就买了下来。
花了一大笔金币，大到伊莱感叹这件斗篷真是有原则和操守，不坑平民。
艾萨克听他说，然后把下一件不坑平民的礼物给伊莱看。
艾萨克其实还蛮有钱的，像他这个程度的强者，走在路上随手打死的魔兽都能卖上大笔金币。而且他孤身一精灵，除了推翻教廷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欲望，也没有能花钱的地方，还是后来和伊莱在一起才从花钱这件事情上觉察出点趣味来。
思绪短暂飘远的时候，女仆长和后续来的米娜已经整理出好多需要带走的东西了，伊莱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还要回来住，搬来搬去的太麻烦。”
一句话说服女仆长和米娜，第二天艾萨克来接伊莱的时候，带的还是半马车行李。
费斯城实在离领主城堡太近，更何况总行政署距离艾萨克家只需要穿过半个费斯城，他们实在生不出什么多余的伤感。倒是奥林抱着手臂站在离艾萨克最远的地方，臭着一张脸告诫自己：你要尊重弟弟的爱人，他们目前感情融洽，对彼此没有什么负面的影响，这是一件好事。
西西莉亚要是知道自己持之以恒的劝解起到了作用应该会很欣慰。
伊莱踏上马车之前，迪伦问：“你打算身体养好一点之后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还挺难的。
伊莱的身份天然摆在那里，但他对名利场实在不感兴趣；总是脑子灵光一闪就折腾点商业部学院之类的东西，却又擅长开头而不擅长深耕；要他去学院做魔法方面的老师，他又太超标，可能教人的和被教的都要觉得举步维艰。
在家躺平也不是不行，弗朗西斯柯蒂斯甚至艾萨克都能把他养得很好，但伊莱总不是那种呆的住的性格。
伊莱趴在马车的车窗上想了想。
“做冒险者怎么样？”
菲瑞娅无奈地敲他的额头。
“你知道做冒险者有多危险吗？你不知道你现在需要少用魔法吗？”
伊莱笑盈盈的，一本正经道：“我只是不能耗费太多魔力用治愈魔法或者太大范围的魔法，你还不知道你的儿子吗？你儿子可是能摁着教廷首席打的，最普通的魔法就能让我在大陆横着走了，要是实在倒霉，不是还有艾萨克在嘛。”
视线聚焦艾萨克，后者立刻表态，神色冷静又认真，简直像是宣誓一样。
“就算我死亡，我也不会让他受伤的。”
奥林哼了一声，脸色倒是缓和一点。
问出这个问题的迪伦点点头。
“做冒险者也好，这片大陆很漂亮，你从小就不怎么出门，去看看也不错。”他看着把下巴枕在手背上的小儿子，恍惚间觉得伊莱其实一点都没长大，还是那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父亲父亲地叫的小孩子，于是他擡手揉了一把伊莱的头发，“走再远也要记得回家。”
“当然啦，我和奥林还有弗朗西斯两百年计划的约定呢！”
奥林又哼一声，远远地说：“你就是提出一个设想，然后要我给你做工具人。”
伊莱也哼一声。
“你可是十几岁的时候就答应我了，你要是反悔，我就告诉西西莉亚。”
他们小时候不见得这么活泼，长大了倒是爱做些“没有意义”的争执了。
到马车开始前行，伊莱还冒出个脑袋在和奥林你一句我一句地呛，等到实在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伊莱倚在车窗上，看越来越小的领主城堡。
他在这里生长，一砖一石一花一草都那么熟悉，他随时可以回去，但这次离开的意义总是不寻常。
艾萨克坐在他身边，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厨娘丹娅做好的、方便路上食用的点心和小零食。伊莱闻到气味回过头来看，突然想到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总是扒拉着丹娅嘟嘟囔囔地说这片大陆上完全没有的菜谱，而丹娅总是很愿意按照他的说法去尝试，如果结果不好，还会多次实验调整配比，一直到小伊莱露出星星眼，才笑眯眯又自豪道：
“就是这个味道对吗？”
艾萨克把用香料腌制的肉粒喂给伊莱，熟悉的味道在嘴巴里慢慢炸开，伊莱慢吞吞地嚼，突然说：“我很幸运。”
精灵王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我也很幸运。”
伊莱眨眨眼睛，伸手抱住艾萨克的脖子，后者的喉咙动了动，握着他的腰把他揣到了自己腿上。车厢内的气温似乎在升高，一人一精灵的气息都有点不稳，紫色和绿色的眼睛像甜度不同的蜜糖。
“我可以亲你吗？”黑色精灵很绅士地征求意见，“不那么克制的那一种。”
伊莱用手指描摹艾萨克的眉眼，腰上覆盖的手掌烫得惊人，稍微用了点力，像是克制不住似的，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腰侧应该带了点红色的指痕。
他垂眸轻笑。
“我知道你在学习人类怎么相爱，但是你学得不到家，艾萨克。”
“在有些时候你不必问，只要做。”
经历过冶炼厂多次改造的马车不至于在用水泥翻修过的道路上颠簸摇晃，角马在独立自主地朝着目的地前进，没有人知道车厢内部，高大的身躯笼罩修长的青年，难以忍耐的低泣淹没在唇舌里。
实在疯狂。
伊莱从来不知道艾萨克的克制能被一句话轻易打破，到最后他甚至本能地调动了魔力，又被理智压下。他很艰难地找了个空隙，连声音都颤抖。
“艾萨克。”
伊莱轻轻抓着艾萨克后脑勺上的头发。
“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艾萨克把头埋在他颈窝里，牙齿轻轻磨着一块皮肉，他现在处于冲动远大于理智的阶段，喉咙里含糊了几声，喘气都艰难的伊莱什么都没听出来。
他们被浪潮淹没。
伊莱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熟悉的灰色天花石质板，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艾萨克的新家——他们的新家。
他眨眨眼睛，只觉得手指都惫懒，发了一会儿呆，撑着床要坐起来，腰上突然搭上来一根手臂，温热的胸膛接踵而至，他被艾萨克抱进怀里，头顶甚至抵着艾萨克的下巴。
不甚清醒的声音传进伊莱的耳朵：“再睡一会儿……”
伊莱忍了又忍，在被子他看着伊莱的眼睛嘴唇脖颈，连痛都顾不上，心虚地垂下眼睛。
伊莱连声音都带着点嘶哑：“你是狗吗？”
艾萨克抱着他低眉顺眼地汪汪汪，哄得很没有新意，但偏偏伊莱就是很吃这一套。等到艾萨克掰着他的手指陈述“犯罪”后清理受害者、整理受害者的行李、抱着受害者睡觉的全过程，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他转而问：“你睡着了？”
艾萨克拿指尖绕着他的头发。
“嗯，没有做梦。”
世界树的力量已经没有了，就好像主神赋予伊莱的系统。
艾萨克不再彻夜不眠、提防骤然踏入梦境，伊莱不再使用那些神奇的卡片——虽然他原本也不怎么用，但他们此刻相拥时才有这样的实感。
“我腰不舒服。”
伊莱嘟嘟囔囔。
艾萨克擡手给他揉，动作很轻，除了一开始不适，后来伊莱就有点想睡觉。
迷迷糊糊的，伊莱问：“在马车里的时候，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我是个卑劣狂妄的自大者。”
艾萨克贴近伊莱的耳朵，声音很轻。
“当你注视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在说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艾萨克：我普信
下个番外是爸爸妈妈，明天或者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