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花冠与冰原巨狼之牙
马修和阿奇尔·奥斯都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是在奥斯都帝国的明日城。
当时他成立的冒险小队破晓还没有发展到后来随随便便能细分成好几个独立小队的样子,但已经很有名气,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请动的——除非使用钞能力。
那个春天明日城冒险者工会就来了一个拥有强大钞能力的委托人,给出的委托费比得上明日城冒险者工会前一年经手的委托费用总和。
他豪掷千金,并不说委托内容,只点名破晓来接他的委托。
冒险者工会当然把他奉为座上宾,很有职业操守地按照他的想法隐瞒了这笔委托的存在,转头八百里加急去找还在某个海岛度假的破晓。
马修跷着腿,漫不经心地看着信鸽带来的卷轴,视线在最后一行那一长串零上面顿了一下,曲起手指轻弹了一下,轻笑。
“目的不明的委托也敢接,冒险者工会终于想金币想疯了?”
他出身于巨富之家柯蒂斯,见过太多的奢靡,当然不会被金钱轻易打动,连带着破晓的成员也隐隐透露着一种不为委托费屈膝的高洁傲岸。
全大陆最难请动的冒险小队名副其实,人们应该很难想到这些实力强大简直令人闻风丧胆的冒险者们此刻精神萎靡奇形怪状,从极具创造力的发型到穿的歪七八扭的衣服都在诉说困倦,唯一看上去精神一点的暗杀者玛格达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玩笑似的指一指天空。
“说不定是想对这位做点什么呢?”
“哦?”马修勾起一个笑,“那就有点意思了。”
玛格达脸色一僵:“你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但马修从来不开玩笑。
他对教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不遮掩,自由危险、不可预料死亡何时来临的生活状态让顶尖冒险很容易就能把信仰和生活剥离开,不听不看不问就能够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破晓也就是靠着这种心照不宣发展至今。意外当然也有,曾经破晓中有一个成员经受不住情谊与信仰的拉扯,将手中的法杖指向马修的头颅,后来还是玛格达亲手杀死了他。
破晓是以马修为中心聚集在一起的群体,是冒险者世界中不可分割的家人,任何对家庭有威胁的因素都会被拔除。偶尔他们举酒畅饮,会笑着对彼此说,我们真是极端的疯子。
这个时代是疯子的温床,所有人都在清醒中沉沦。
清醒意味着苦痛无所遁形,但对于他们来说,比起愚昧中的安稳,痛苦的清醒是一件好事。
马修慢条斯理地卷好卷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一颗明珀,这是随着那个卷轴一起送过来的,玛格达觉得马修看上去挺喜欢的,拿到之后就没有离过手。
马修突然擡头问:“我记得前不久米娜给你传递了消息,说奥斯都王室出了点乱子是吗?”
玛格达扶额,她已经猜到马修要做什么了。
“是,不过那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好吧,”马修站起身,对着海面上缓缓升起的太阳身了个懒腰,“那我们去赶赴一场宾客已经离开的宴会吧。”
破晓的度假计划中止,乘船赶赴明日城。
他们的速度太快,仗着船内部有矮人打造的炼金结构遇见风浪也不停歇,队伍里的轻剑士和土元素亲和魔法师趴在船舷上吐得七晕八素,在两位生割腐肉也面不改色的勇士被晕船打倒的前一刻,他们终于抵达了离明日城只有一日路程的蒙特斯港。
奥斯都帝国繁华的海港大都坐落在西部海岸线,蒙特斯港作为东部海岸线不起眼的一个海港实在逼仄而空旷。在这里,除了一些渔船之外几乎看不见任何大型船只的身影,破晓的船进入其中像被投入池塘的鲨鱼。
破晓的船太醒目,抱臂站在甲板最前端的马修太醒目,简陋的海港之上披着斗篷、身形高大的男人也太醒目。
马修被那双帽檐下的灰蓝色眼睛远远注视,像是被一头冰原上的巨狼锁定。
奥斯都帝国的冰原狼在整片大陆上实在拥有太特殊的地位,它们只生长在奥斯都的冰原之上,并不属于魔兽,却拥有不输于魔兽的战斗力。普通人难以拥有对抗它的实力,天赋者习惯通过魔力流动辨别魔兽,遇到这种没有什么魔力的普通动物就要短暂抓瞎。
马修遇见过这样的巨狼。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马修刚刚被“逐出家门”,还没来得及在隐秘的地方拉起一支冒险小队,只是在大陆上独自游历,走到奥斯都帝国的冰原,一头灰蓝眼睛的冰原狼王盯上了他。
那真的是一头美丽又强大的狼,每一根毛发都在诉说力量与危险的美,而当时还没有成为冒险者、数次经历死里逃生的马修充其量只是在锦衣玉食的贵族少爷里拔出来的高个,没有实战经验,做出了错漏百出的应对。
他真的是好狼狈地在冰原里摔来摔去,在冰原狼王的利爪要再一次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一只脚踹在了冰原狼王的脑袋上,硬生生把小山一样的冰原狼王踹得在雪地里滚了两圈。
等到马修艰难地坐起来,看见的就是高大少年手拿斧头敲碎巨狼脑袋的背影。
马修大为震撼,从嘴巴里秃噜出一句:“小孩,你们奥斯都人都这么凶猛的吗?”
半路杀出来的奥斯都少年没有回答,自顾自地从巨狼支离破碎的脑袋里捡出来两颗血糊糊的牙齿,转过头来看马修。他身上萦绕着还没散尽的悍气,长相略带着点少年的稚嫩,眼窝很深,逆着光的时候马修只能辨别出他的眼睛是蓝色。
马修的大脑开始叫嚣危险,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刚出狼窝又入狼口。
但少年只是看他,隔着一段距离,声音也不冷漠,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嘶哑。
“你不是奥斯都人,”少年如此判断,见马修点头,擡手指了指马修的背后,“你误入冰原狼的狩猎场了,往那边走一会儿就是出口。”
马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除了冰原还是冰原,也不知道这个一会儿是怎么界定的。
但他还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身上的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彻底站定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贵族式的风轻云淡。
“谢谢您的出手相助。”
马修礼貌地道谢,从身上找出来一颗明珀。他见少年还站在原地,猜到对方不喜欢接触,于是擡手一抛,少年恰到好处地伸出手一接,明珀正好落进他的手心里。
“这是凭证,如果以后您需要我的帮助,就请把这个给我。”
他面对一头冰原狼王都这么狼狈,却笃定能把冰原狼王的脑袋砸碎的奥斯都少年未来会需要自己的帮助。
少年转身在冰原狼王的皮毛上擦擦手里的血,顺带把明珀擦干净,在里面看见了一朵盛放得很好的鸢尾花。游星帝国的贵族喜欢以这样的方式留存刹那的美好,奥斯都人则没怎么见过,他觉得稀罕,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再想起马修,马修已经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截距离。
“外乡人。”
少年的声音在冰原上回响,马修脚步一顿,回过头。
距离拉远一点之后马修倒是看清楚奥斯都少年的脸了。
对方提着斧头,衣服上灰白的绒毛被狼血溅脏,头顶冰原之上微弱的太阳,身后是小山一样的冰原狼王尸体,他的长相带有很明显的奥斯都特征,高鼻深目,灰蓝色的眼睛锋锐又凶悍,像是另一头冰原巨狼。
但是冰原巨狼是不会呲着个大牙在那里笑的,呲着洁白牙齿在那里笑的是长得很凶的奥斯都少年,他挥舞手臂,带着与冰冷的气温格格不入的热情。
“外乡人,你叫什么名字?”
“马修·柯蒂斯。”马修也高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奇尔。”
奥斯都少年笑道。
“我叫阿奇尔·奥斯都。”
阿奇尔·奥斯都,奥斯都王室的透明人王子,他的母亲是奥斯都王庭中一名美貌绝伦的侍女,有着青梅竹马的爱人,却被宠妃弄上皇帝的床榻,从此成为王庭中被折断羽翼的莺。
阿奇尔的诞生代表着她人生中最晦暗的一个转折,于是她漠视这个代表耻辱的孩子,厌恶孩子的父亲。奥斯都皇帝的后花园中有太多貌美的花,她消逝得无声无息,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被忽视的小阿奇尔正被自己的王兄作为练习魔法的靶子。
后来加入破晓的阿奇尔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反倒是马修看起来非常生气。
“别生气,她看我的每一眼都在说爱我,只是她的命运已经一团糟。”从重逢之后一直显得很沉重的阿奇尔难得露出笑,“我也不难过,我在奥斯都帝国遇见过很多很好的人,王庭的书记官总是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恰好路过,侍女也会偷偷给我送自制的药膏,更何况,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确实是很久了。
久到他张扬肆意的王姊和残忍跋扈的王兄都已经长眠最冰冷的地底。
奥斯都王室的混乱来得太突然,那个时候阿奇尔已经默默长成了高大的模样,任何一个王兄王姊都不能轻易地对他动手,言语的折辱也会被他以另一种方式报复回去。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们不得不把对方当作空气。
奥斯都皇帝不喜欢他,一脚把他逐出王室,阿奇尔还挺高兴,自己在王城买了一个小院子,隐姓埋名生活得很好。
直到在那个夜晚,曾经欺辱过他的王兄站在了他的院子里,依旧是那种满怀厌恶、拿鼻孔看人的模样。
阿奇尔生出生活被打扰的不悦,拿出了长柄的斧头,王兄却没有拿出剑,而是抛过来一把钥匙。
“杂种,”王兄用惯常的语调嘲讽道,“你就住这种地方?”
鬼使神差地,阿奇尔没有因为那个称呼而对王兄发起攻击,而是说:“与你无关。”
王兄仰头看灰扑扑的院墙,这真的是一个好普通的小院,里面住了一个贵族和平民生下的、连高贵的血统特征都没办法展现完全的杂种。
早在十年前就被逐出王室,最普通的小院,没办法辨别出血统的外貌特征。
实在是太好的遮掩。
王兄扯动唇角:“现在有关系了。”
阿奇尔是王室中的边缘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王兄虽然残忍,但确实是整个王室中最有才能的存在。父亲的偏爱、握在自己手中的能力让他几乎站在奥斯都的中心,所有的秘辛都向他展开,一如那个能将目光投向平民的王姊。
而这把钥匙的尾端,挂着那位王姊十五岁那年得到的狼牙。
阿奇尔第一次主动和王兄进行类似于交谈的活动。
“发生了什么?”
王兄答非所问:“阿奇尔·奥斯都,我一直很讨厌你,就像讨厌那支纯血的奥斯都王族。”
“他们可以龟缩在极北之地,一直到被教廷发现端倪才仓皇逃窜,我们还要为他们提供逃脱的路径和保护,就因为这劳什子的血统。”
阿奇尔皱起眉头,但王兄显然不打算给他消化的时间。
王兄嗤笑一声。
“杂种,我们都是杂种。”
“明明我们都是杂种,你却因为你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成为了幸存者。”
那么残忍跋扈的王兄,在此刻,竟然显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挫败者的自嘲来。但很快,他又昂起了他高贵的头颅,俯视着阿奇尔——俯视着这个童年时期被自己欺辱的弟弟。
“阿奇尔·奥斯都,你即将面临一场追杀。”
他慢条斯理、满怀恶意、又压抑着颤抖说。
“追杀者拥有调动整片大陆的能力,而你要做的,就是隐藏你的存在,直到你应该出现,扛起血统加诸我们身上的旗帜,为之不断前进,直到走向毁灭。”
“这是奥斯都王室生来拥有的诅咒。”
王兄把一颗寒光闪闪的牙齿扔给阿奇尔,和那把钥匙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现在,”王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冰蓝色的眼睛晦暗,他抱着手臂,高高在上地说,“滚吧,杂种。”
没过多久,阿奇尔的王兄掀起一场叛乱,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王兄、王姊,最后死在最偏爱他的父亲手里。
阿奇尔站在人群里,听着热火朝天的讨论声,眼睛盯着站在最高处的、熟悉又陌生的奥斯都皇帝。
奥斯都的皇帝高盛诵读最疼爱的儿子的罪责,从欺辱王弟、鞭挞侍从、嗜血暴戾一直到杀兄弑母,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细微的颤抖。
阿奇尔听见他说:
“神明大人在上,神明大人在世间的代行者,将为奥斯都王庭清扫罪孽。”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悲悯的修女与主教走上高台,戴上斗篷的高大男人与人流背道而驰。他取出那把钥匙背后的财富,来到明日城,付出了一大笔金币,将多年前那个与冰原格格不入的青年给出的明珀和委托放在一起。
在冒险者工会分会长殷切的注视中,他问:“能指定委托接取人吗?”
“我指定……”
阿奇尔看向墙壁上挂着的,金光闪闪的字符。
“破晓。”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破晓的成员都没有搞明白阿奇尔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一笔金币来加入破晓。
晕船晕出坚强友谊的轻剑士指着在海里拿斧头砍鱼的阿奇尔问土元素魔法师:“他这么强,花那个钱干什么?”
土元素魔法师抱着木桶大yue一口。
轻剑士也问不出口了,他也埋在自己的木桶里大yue一口。
玛格达站在远处,又觉得可怜,又恨不得一人给一脚把他俩踹进海里去。
阿奇尔在破晓的时候,也像个透明人。
他不太说话,很少有什么表情,只有马修和他私下相处的时候,他能显露出一点冰原相遇时的活泼。
马修有一次问他:“你怎么把这么多事情都告诉我?”
阿奇尔揪路边的草编花环。
“我知道柯蒂斯,我只是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的王姊——包括那个王兄,都会给我透露点东西。”
可能是在欺负他的时候,可能是在和他吵架的时候,可能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可能是在书记官偶然掉下来的纸张里。
从他出生、拥有那样一双区别于奥斯都王室的眼睛开始,他的未来就已经被写好了。
马修想到年少时无意间在暗室中看见的柯蒂斯先祖日记,突然觉得这片大陆真混乱,平静表象之上笼罩着黑暗的穹顶,穹顶之下张开破碎的巨网。
他哦了一声,站起身来,说:“走吧,继续去找我的小外甥了。”
阿奇尔把花环放在马修金色的发丝间,又在马修说什么东西的时候拿回来,马修看他一眼,没发现他掌心握着的地方有一颗被编进花环里的狼牙。
马修奇怪道:“都放我头上了,怎么还拿回去?”
“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等到……”阿奇尔想了想,说,“等到找到你的小外甥,把他送回弗朗西斯之后吧。”
阿奇尔说了谎。
找到伊莱的时候花环已经枯萎了,把伊莱送回弗朗西斯的一路上有很多花,他也没想起来重新编一个。后来破晓得到奥斯都皇帝与教廷或起冲突的消息,他启程回到奥斯都去做教廷新的“傀儡”,他也什么都没送出来。
狼一般的男人给了马修最后一个拥抱。
“再见,哥哥。”
他的眼睛还是像狼一样。
他笑起来,还是和少年时一样。
后来又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破晓越来越庞大,伊莱在弗朗西斯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青年,阿奇尔每一步都踩在教廷的禁忌点上,却安安稳稳地做着奥斯都的新皇。
所以马修偶尔会觉得,或许阿奇尔会成为奥斯都王室的开端——不再隐忍、傲骨不用只在暗地中的开端。
但最后,他还是得知了奥斯都新皇联系弗朗西斯领主的消息,知情人说奥斯都皇帝在为自己找后路,但他不这么认为。
菲瑞娅问他:“你想去吗?”
马修带上腕甲。
“我一定要去。”
天各一方的破晓初始成员奇迹般聚集在一起,踏上前往奥斯都的路。
但马修去得太迟,狼一般的少年最终和王兄王姊父亲一起沉眠在了冰冷的地底,马修沉默地踏入了那个小院。已经是奥斯都皇帝的阿奇尔曾经带他在整个院子里走了一圈,兴致勃勃地介绍曾经的菜地、曾经要计划着养狼的场所、以及要养狼的场所之下隐蔽的暗室。
在那个暗室里,马修拿到了阿奇尔给伊莱做的狼牙挂坠,以及一个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干枯的花环。他终于看见了花环尾部坠着的、被磨小好几圈的狼牙,当他颤抖着手把枯萎花冠戴到自己头上时,他看见了花冠下的鸢尾明珀。
明珀上刻了浅浅的字迹。
[哥哥,你会记得我吗?]
在生与死的磨练中成长到现在这副样子的破晓队长攥着那枚明珀,头顶枯萎的狼牙花冠,好像回到了那个一望无际的冰原。
半路杀出来的少年站在巨狼的尸体前,灰蓝的眼睛像属于另一头自由的、肆意奔跑的、永不停歇的冰原巨狼。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还有个日常记事(非谈恋爱版)还有个后世就差不多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