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秋日正好,谢玄与陈子衿一路南下,进入吴地三郡境内,满眼均是群山大湖环绕,水网纵横,山水逶迤之姿既秀美又雄浑。
他们暂时在乌程县歇脚,看着湖光山色正好,谢玄心痒难耐:“衿衿,想不想尝尝吴地的鱼是什么滋味?”
想起他前几日还在若有所指地说“鱼”有着其他含义,她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夫君不是说我有一方鱼塘,禁止两头下注吗?”
谢玄指了指不远处的湖泊:“在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水里的鱼。”
“哦?难道还有在岸上行走的鱼吗?”陈子衿反问。
“你这娘子——”谢玄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如今是越发调皮了,居然消遣我,罚你陪在我身旁,让你看看夫君是如何把这些鱼全都钓上来的。”
陈子衿咂舌:“天下水域诸多,谢郎君想要以一己之力将所有鱼儿垂钓完毕,不觉得有些说笑了吗?”
谢玄知晓她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于是也不再理她。
两人提着鱼竿往前去,寻了背荫处放下了鱼线。
“呜呜呜……”一阵细细的抽泣声自一旁传来。
原本凝神屏息等待鱼儿咬钩的谢玄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陈子衿也听见了那声音,她轻声问谢玄:“不是吧,鱼真的成精了,幻化成人了吗?”
“不是,好像真的是人。”谢玄食指轻放在她唇上,示意她暂时噤声。
那细碎的呜咽声来自一个中年男人,他哭了一阵之后,似是自言自语又开始说了起来:“老天啊,今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等我死了之后,您多多保佑我儿阿谦吧。”
“不好!”谢玄察觉出他有自尽的意图,忙放下鱼竿。
与此同时,“扑通”一声响起,那男人果然已经投湖了。
谢玄来不及思考,也跟着跳了下去,朝那人投湖的方向游过去,陈子衿站在岸边有些焦急,不住地揉搓着双手。
半晌之后,那男人被谢玄给捞了上来,却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一边捶着谢玄的胸口:“小郎君你为何要将我救上来,不如就让我死了算了!”
陈子衿见谢玄一身湿漉漉的,递上了帕子给他擦脸,却听见那人丝毫不领情,还在不断捶打谢玄,语气也有些生气:“我夫君好心将你救上来的,不领情也就算了,你打他做什么?你若是真想死,等我们走远些再重新跳吧!”
“衿衿,想来这位大叔应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谢玄甩了甩头发,全身都是湿漉漉地站在风里有些粘腻,他对那男子说道,“我们就在前方租住了庄子,大叔不如先跟我们回去换身衣裳,有什么事情跟我们细说,或许能够帮得上忙。”
谢玄他们换好衣服之后,仆从端来一壶热茶,陈子衿这才细细打量起那位中年男子,他的皮肤黝黑,虽然坐在那,但身子仍是佝偻着的,且手上的老茧很厚,看上去是常年劳作之人,而他的年纪正值壮年,应该是家中的顶梁柱。
这样的人,整日劳作,养家糊口,为了生计奔波都来不及,若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应该不会贸然投湖自尽。想到这里,她方才的气也消了,替他倒了一杯茶递了上去:“大叔,你遇上了什么事,非要自尽不可?”
那中年男子的眼眶又红了,握紧了拳头重重地锤了自己的大腿:“怪我,都怪我,这三年全白干了!郎君,娘子,多谢你们救我一命,但是你们却不知道,如今我活着,真的不如去死呀!”
“大叔可是家中遇上了什么难事?”谢玄问道。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缓缓开口:“我叫何锴,原本是剡县人,五年前我岳父病重,我便带着妻儿举家迁徙到这乌程县,后来岳父与妻子相继离世,我家的田地原本是记在我岳父名下,他死了之后,竟然被当地士族强行收走,我不识字,在此地也不认得别人,讨不回来。”
岂有此理!陈子衿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愤慨,何锴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更是震惊。
“经过了这件事,我便想着若是有自己的几亩田地该有多好。于是寻了一处荒地,向官府申请买十亩地开荒,也够我和儿子生计了。但我没有银钱,于是县令便让我打了欠条,当时约定的是,三年后有了收成,上交两百升米,我想着,一亩地怎么也能产出五斗米,三年共交两百升也不算太多,还能有些余粮,谁知道,老天偏不让我好过,第一年收成还不足两百升。”
谢玄听到这里,有些了然,问道:“那后来,可是官府要收回你的田地了?”
何锴点点头。
陈子衿细细换算了一下:“占田令废了之后,朝廷改行度田收租制已有多年,一亩征米三升,你的田地既是属于你自己的,三年官府也应当收你九十升,怎会随意就翻了一倍多?”
听了这话,何锴的眼眶因为气愤,变得更红了:“多收田赋也就算了,我是民他是官,自然斗不过,但他趁着第一年收成不好,便逼着我签了归还土地的文书,假惺惺将第一年产出的米都还给了我,说是从此两清,想我这三年开荒是何等心酸,小娘子,你未曾见过荒地吧,光是砍树除草,我就整整干了一年,虎口握着斧头结了痂又破了,老茧都磨破流脓,太苦了,这三年过得真的是太苦了啊。”
谢玄与陈子衿均是沉默,他们生在士族,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无助。
难怪,何锴走投无路,选择投湖自尽。
“大叔,方才听说你还有儿子,你若是真的投湖自尽了,你儿子可怎么办啊!”陈子衿劝慰道,“别着急,这件事或许我们能够帮得上忙。”
谢玄也颔首,叔父如今是吴兴郡的太守,若是乌程县县令擅自加重百姓田赋,自然可以直接问责,于是他问道:“当时你在官府签署的文书,可还有?”
何锴见两人生得容貌不凡,又能租得起这么大的庄子,心想莫不是真的苍天怜他,让他遇上了贵人?赶忙点点头:“我家不远,就在前方,贵人可愿随我前去一道看看?”
到了何锴的家中,他的儿子急忙迎上来:“阿耶你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何锴激动地握着何谦的手:“儿,快去把那日官府给的文书找出来,这两位贵人或许能够帮我们讨回田地!”
何谦大喜过望:“真的?我这就去拿!”
待何谦取来文书,谢玄与陈子衿仔细地审阅了一遍。
果然,乌程县县令应该是欺负何家父子不识字,文书上的所有条款全都是不利于他们的,但也所幸这份文书还留着。
谢玄迎着何家父子期盼的眼神:“大叔莫慌,这文书上的诸多条款,都与朝廷的政令相悖,乌程县县令这么做,本身就是错的,你们既是从官府手里正规买来的荒地,又辛辛苦苦开荒了三年,按例只需要缴纳九十升米便可以了。”
“恩人!”何锴拉着何谦急急忙忙跪在两人面前,他激动地声音都有些颤抖,“小郎君救了我两次,我愿意给小郎君和小娘子做牛做马来报答。”
陈子衿将他扶起:“今日好好歇息吧,明日我们一道去官府,将你们的田契讨回来。”
何家离着他们租赁的庄园倒也不远,陈子衿与谢玄便沿着湖畔往回走。
“衿衿,你是想明日就去吗?”谢玄问道。
陈子衿点点头:“对啊,你看何大叔着急的样子,我今日听他说起开荒的辛苦,几乎都要垂泪,恨不得今晚就去官府替他讨回公道。”
谢玄牵起她的手:“是啊,听闻这些疾苦之事,确实会让人心痛不已,今日我们能够帮得了一个何锴,这天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何锴正在经历比他凄惨千百倍的事。”
“所以,你不会学着叔父,等到不惑之年再重返官场吧?”陈子衿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曾经我诓骗桓温,劝他不应该屈居于建康宫,而应该把目光放在天下。如今这番话我也想对你说,夫君是一株宝树,我不能这么自私,只让你为我一人遮风挡雨,如今的世道混乱,权臣当道,朝廷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谢玄握紧了她的手,因为她这一番话而动容:“若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还何谈保护天下百姓呢?”
不会太久,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他一定会重回军中。
翌日,在何锴的带领下,他们去了官府,却被告知丁县令今日没有来衙门里,陈子衿心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明日就要离开乌程县,去寻叔父谢安了。
于是谢玄便说:“不如我们直接去丁府寻他吧。”
乌程县不大,丁老爷的府邸自然十分好找,谢玄对门房说道:“去禀告你家老爷,陈郡谢氏谢玄来访,请他开门相见。”
丁贤正与夫人在内屋嬉笑,忽然听见门房通传,有陈郡谢氏的贵客来访。
陈子佩听见这个名字,却是诧异地问道:“夫君,你几时与谢家人结交了?”
丁贤也是诧异:“总不至于是谢太守亲自来访吧?那人可有留姓名?”
门房回道:“说了,陈郡谢氏,谢玄。”
“居然是他!”陈子佩捏紧了手中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