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一个正月没怎么干力气活,这浑身的筋骨都有些松散了。成耀银拉着这车煤没走多远就觉得很吃力。这车拉得越吃力,他就越不服劲儿,使蛮劲地硬拉,要不这样,他觉得很对不起早上吃的那碗大米饭肉菜。
好不容易才走过一条山路,拐弯走到另一条山路时,成耀银才停下车来,扯下脖子里那条黑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把毛巾搭回脖子,一屁股蹲在了车辕上。屁股刚蹲下去,他又觉得有口渴,站起身来解下拴在车帮上的水壶,拧开盖对准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光。他笑着嘀咕:“这肉菜就是有斤称,吃这么多水。”
重新蹲下去后,成耀银突然想起煤厂看磅房的孟师傅说要修从青山镇到柳树沟村这条路的话。他歪头瞅了瞅车前和车后的路,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山,想,要是真修路应该怎么修,要修多宽的路?他想来想去都没有底。
这山说是叫山,其实并没有多高,实际应该叫丘陵。丘陵这词成耀银听说过,是有点文化的人对他说的,就是没有山高。村里人没文化,也不会用这文化词,就把这一带的丘陵都叫山。
这四面的山都是石头山,除了些生命顽强的小草可以生长,别的也没什么了。这山路虽然有些难走,却不在山的最高处,所以走起来了不是太陡,太陡了恐怕成耀银也拉不动一排子车煤了。
成耀银琢磨了一会这路,又环视了一周的山。他总想像不出要是修条大路会是什么样子。琢磨来琢磨去,他开始骂自己闲吃萝卜淡操心。他用手摸了摸坐在屁股下的车辕,又想,要是真修大路了,他就真买台机动三轮车,不会开不要紧,他还不老,还可以学。这样一想,仿佛自己真的开着一辆机动三轮车在大路上走,“嘣嘣嘣嘣”的声音让他陶醉,连身体和胳膊都驾起了开车的动作。“嘣嘣嘣嘣”,他竟然顺着自己开车的动作叫出来。叫出来后,他才感觉自己失态了。前后左右都看了一眼,没见人。天上是没有人的,他就瞥了一下山下。这一瞥,还真瞥见了一个人在来和小龙差不多岁数。
看到这个割干草的小丫头,成耀银的思维又一下子转到了小龙身上。他想,小龙一定睡醒了,吃得饱饱的,爬在火炕上写作业呢。想到小龙,他的身上就立马来了劲儿,拉起车,把拉绳套在肩上,一使劲,车就动了。
成耀银刚走几步,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向这边跑来,他看清了,那是小龙。他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等小龙跑近了,连个自由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不在家里写作业,你跑这儿来撒什么野?”
小龙“嘿嘿”地傻笑着,还在喘着气说:“我作业写完了,没事干,看到车没在,知道你来煤了,就跑过来找你。”
小龙又凑到了车前面。
成耀银大吼一声:“滚,离这车远点。”
“爹,你就让我帮你推吧,你别迷信了,这车和考大学没什么关联,也不是什么关联词。”小龙半开着玩笑求父亲。
“不行,你就不能碰这车,我专门找人给你算过卦,说你命里不能和这车沾上边。”成耀银死倔着说。
小龙把父亲截在前面,不让他走,还犟嘴:“爹,你怎么还这么老封建,现在都零零年代了,还信什么命,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的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不拴在这辆排子车上。”小龙在犟嘴的时候还伸手做着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动作。
这是小龙第一次这样咬文嚼字地和他顶撞,成耀银有点老羞成怒,把排子车放在路上照着小龙的头就是一巴掌:“你个兔崽子你才到县里上了几天学,就看你爹不是个爹了,敢嚼着字来骂你爹了,有本事你到城里找个爹去,再也别回来了。”说着他又敦在了车辕上,头也跟着耷拉下去。
小龙还是不服气,还犟:“我没骂你,我是在和你讲理,你不能不讲理啊。”
成耀银微擡了一下头,斜着眼瞪了儿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好好,你讲理,我不讲理,他妈的我养着你,养着你,把你养大了,让你吃好喝好,让你读书长出息,你还真出息了,敢教训老子了。”
看着父亲的声调低下来,小龙也换了口气:“爹,我真不是在教训你,我真的是在讲理。爹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拉车,是因为你大脑里没知识没文化,干不了别的。所以你拼命地挣钱让我读书,把我送到最好的学校,让我多学知识学文化,让我将来有出息,现在我的知识越学越多了,懂得也越来越多了,我也明白了,我的命不拴在这辆排子车上,在我自己手里。”
成耀银没都听懂小龙说的话,但他内心那根紧绷绷的弦仿佛开始松弛,被小龙的话碰的一颤一颤的,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因为给他讲道理的不是老师不是别人,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小龙,他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在给他讲道理,不管这道理对不对,和听着村里没文化的孩子说话还真不一样。
成耀银冷不丁疑惑而又平静地问小龙:“小龙,书上真那么说,谁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
“是呀,现实生活中就没有命运一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天爷,也没有什么神,爹,你以后别在初一十五烧纸烧香了,没有用的,白花钱。”
“来,你过来小龙,坐在爹身边,给爹讲讲书上还学了什么?”成耀银用手打了个过来的动作。
小龙又“嘿嘿”傻笑,故意拿捏着说:“我不敢,爹你不是不让我碰那排子车吗?”
成耀银也笑了:“小兔崽子,爹那还不是怕你和爹一样拉一辈子车哪。”
小龙坐过去,和爹面对着面。
这是小龙和这辆排子车第一次亲密接触,小龙感到特别新奇,他前后左右把这辆排子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用手摸了摸了车辕,笑着问:“爹,它好使不?”
成耀银摸着小龙的头疼地说:“他是爹的东西,在爹手里它敢不好使,不好使爹就修理它。”
小龙和爹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小龙又问:“爹,今天能不能让我拉车,你在后面推车。”
成耀银的脸上立马严肃起来:“那可不行,你还小,拉不动,你就在后面给我推车,推回去了就离它远点,我还是害怕它会沾上你。”
小龙做了个鬼脸说:“不会的爹,我穿着铁盔甲,他不会沾上我的。
“什么是什么呀,什么盔甲不盔甲的,你今天不能拉这车,你在后面推爹就省劲多了,早点回家咱们包顿饺子吃。”
“行,爹,我听你的。”
“那你好好的在这儿坐着等会儿,我喝水有点多了,到边上撒泡尿去,回来咱们就走。”
“好”。
看到爹尿尿去了,小龙的手就痒痒了。他的手痒并不是因为这排子车有多大吸引力吸引着他,他是真心地心疼父亲,他不想让父亲那么劳累,同时也想让父亲看到,他已经长大了,能拉得动排子车了。
趁爹尿着的空当,小龙使劲搬起车辕,把拉绳套在了自己的肩上,蛮劲一拉,车竟然转动了。他听到爹在背后喝他:“小龙,你拉不动,快放下,我马上就尿完了。”
小龙不听,还拉,车连续转动了几下就再也转不动了,他就拧着方向往前拉,车轱辘还是不往前走,他不知道看车轱辘底下掩住了什么东西,以为是自己劲儿小的缘故,就把浑身的劲都使出来了。
“小龙,你快放下,你拉不动,我来拉。”成耀银边捆腰带边往车跟前赶。
小龙想,爹一旦走到跟前他就拉不成车了,一使猛劲儿,车“咯噔”一下忽然快速往前走,小龙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更没有防备,还低着头蛮劲拉,拉绳死死地凹进他的衣服里。这一下子可不得了,小龙掌握不住了车辕,也控制不住车轱辘,还来不急清楚怎么回事,“啊”的一声连人带车翻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