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一章 浮舟问剑(二)

那车夫闻言寂然片刻,叹道:“无论人骨也好,龙骨也罢,都不过是一幅画而已,雷姑娘又何必如此看重?”

雷缨络道:“听说秦楚已将聘礼送去峨眉山了。”

那车夫一怔,正不知雷缨络为何忽然言及此事,便听她低声又道:“我就要嫁给秦楚啦,我想要那幅画,只是想留个念想罢了。”

那车夫神情微黯,良久不语。

两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忽听远处传来一阵乐曲声,锣鼓铙钹、长箫短笛,好不热闹;不多时,便见十来个人或擡花轿,或是吹吹打打,在荒野间渐渐行近,却是一支迎亲队伍。

当先一人骑马缓行,头戴金花,身着崭新红袍,却在吹奏一支唢呐;车夫瞧得迷惑,暗忖:“迎亲的新郎自己吹唢呐的,倒是少见。”

转念中,身侧的雷缨络已迎上前去,敛身施礼道:“见过吴前辈。”

吴重摇头晃脑,正自心无旁骛地吹奏唢呐,闻言又多吹了两声,才翻身下马,笑呵呵道:“雷姑娘,久违了。”

雷缨络微笑道:“没想到吴前辈还精擅乐器。”

“胡乱吹一吹。”吴重摆了摆手,道,“少请一名乐师,便少花些银钱嘛。”

雷缨络瞟了一眼旁边的花轿,道:“吴前辈,你这是……”

“这你还看不出来?”吴重喜气洋洋道,“我要成婚了,我得及早赶到临江集迎新娘子,咱们有话快说吧!”

雷缨络哑然片刻,道:“……恭喜吴前辈。那便请吴前辈赐画吧。”

“什么话?”吴重连连摇头,“雷姑娘,你已经够聪明了,我可没什么话能赐你。”

雷缨络抿嘴微笑道:“吴前辈还是这般爱说笑。”

吴重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啊,你是说那幅画,对对对,是有这回事。”言毕在全身上下摸索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来。

雷缨络伸手接纸,一瞬间但见吴重眼神骤然凝肃,仿佛即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出去一般,随即便听他轻叹道:“雷姑娘,辛苦你了。”

雷缨络眸光微动,静了静,淡淡道:“吴前辈言重了。”

那车夫先前一直默然旁听,此刻眼看吴重将画给了雷缨络,这才近前行礼,道:“晚辈拜见吴前辈。”

吴重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却又转回头来,道:“你吴前辈今日大喜,不和死人说话。”说着撇了撇嘴,转身上马。

那车夫苦笑退开。雷缨络道:“吴前辈慢走。”

吴重恍若未闻,径自催马前行,又吹起了唢呐;行出十数丈,欢快高扬的乐曲倏忽舒缓下去,宛转柔和,如人谆谆细语,时而亲切,时而谐趣。

唢呐声一顿,吴重远远地笑道:“这支曲子送给我的徒儿。雷姑娘,他喜欢你,便请你代他听吧。”

“多谢吴前辈。”说话中,雷缨络展开了那幅画。

……

苏州城西,简家,庭院幽深。

一名中年女仆正自低头扫洒,经过一处回廊,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唤她——“许婶。”

那女仆吓了一跳,立时转身,却见是一名年纪轻轻的白衣女子在院墙边静静伫立,正要呼喊“抓贼”,待瞧清了那女子的样貌,却不禁一怔,迟疑道:“……是、是宁兮小姐?”

那女子道:“许婶,你叫我宁简吧。”

“宁兮小姐,真是你!”那女仆许婶只顾打量宁简,走近了几步,颤声道,“你、你可有六年多没回家了……春兮公子、素兮小姐还有景兮公子都时时惦念你……唉,就只有青兮公子,自打他四年前做了家主,便总往外跑,家主家主,不在家又怎能做主?”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宁简闻言只淡然一笑。说起来简春兮、简素兮和简景兮分别是她的二哥、三姐和弟弟,但她是简家前任家主简熙的私生女,生母并非简熙的妻妾,故而虽然自幼在简家长大,却也颇受冷落排挤,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不甚亲厚,眼下听许婶说简春兮等人惦念自己,心中自知是假,便径自问道:“许婶,简春兮在哪里?我有事要问他。 ”

这时周围的几名护院听见响动,已纷纷奔过来,未及呼喝,便听许婶大声道:“都散了吧,是宁兮小姐回家了!”

许婶说完转头与宁简对视,微露犹豫神色,道:“宁兮小姐,你今日终于回家来,我自该立时禀告给二公子,可是……可是我又担忧他会、会责怪你。”

宁简道:“简春兮为何要责怪我?”

许婶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唉,当年宁兮小姐离家出走,几年来家里也曾派人去打探过几次,得知宁兮小姐竟、竟收了个男仆从,与他一同行走江湖……大公子倒没说什么,但二公子听了却很生气,说宁兮小姐举止不端,不成体统,败坏了简家的家风……”

宁简淡淡道:“简家有什么端正高洁的家风能让我败坏的?许婶,你这便去禀给简春兮,不必替我担忧。”

许婶叹了口气,一时无法,也只得转身去了。

少顷,便见简春兮穿过回廊,快步走来,他的目光自远处便落在宁简身上,走到相距宁简两丈多的地方,忽而步履微顿,神情古怪而复杂,仿似宁简会忽然抽刀斩他一记似的,随即才又走近了两步,展颜笑道:“宁兮,你回来了。”

宁简以前本觉得简春兮性情敦厚,对他还有些好感,此刻见他这副提防之态,心下冷笑,只漠然道:“我此来只是想打听一件事。”

简春兮一怔,略作沉吟,便笑道:“快晌午了,宁兮,你还没吃饭吧,咱们吃过再聊。”

宁简不置可否,随着简春兮来到一处偏厅落座,很快便有一道道精美的菜馔摆了满桌。

过得片刻,简素兮与简景兮接了消息,也来到厅中,简春兮朗声道:“素妹、景弟,你俩也快坐,今日宁兮回家来了,咱们好好为她接风。”

简素兮冲着宁简微微颔首致意,不疾不徐地道了声:“宁兮。”便自坐下。宁简早年就与这位姐姐相处得寡淡,却也不以为意。

简景兮年方十五,当初宁简离家时他还只是个孩童,对宁简记忆不深,此际重见,只觉宁简是个陌生的年轻美貌女子,一时不知所措,道:“宁、宁……”他本想叫一声“宁兮姐姐”,心中慌乱,却叫不出口。

宁简瞧得有趣,接口道:“嗯,我叫宁简。”

简景兮“啊”的一声,似吓了一跳,更加瞠目结舌。宁简却不再看他,打量着桌上,想起过去几年里自己带着陈彻闯荡江湖,于吃喝一事上不甚在意,已是许久没吃过这等精致的菜肴了,陈彻尽管贪吃易饿,但若说吃过的好东西,也不过是些酱肉腌鱼、烙饼菜汤之类,想到这里,不禁暗忖:“倘若陈彻在此,一定能吃个痛快。”

简春兮见宁简忽而面露微笑,虽不知她的心思,但也笑了笑,为她倒了杯酒,道:“宁兮,你何时进得家,怎么也不让门房通报一声?”

宁简道:“我翻墙进来的。”

简春兮苦笑道:“你回自己家里,也要翻墙么?”

宁简道:“我若回自己家,自然不会翻墙。”

简春兮知她话中之意是没把简家当作自己家,一时难以接口,只招呼着简素兮与简景兮一起向宁简敬酒。

饭后,简春兮清咳一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宁兮说。”待得简素兮与简景兮告退,简春兮又道:“宁兮,我知你这几年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还拜了停云书院的柳副山长为师……”

宁简道:“我只是学了柳续的刀术,没拜他为师。”

简春兮语声一滞,转口问道:“嗯,你那位仆从陈彻,现今可也在苏州么?”

宁简道:“他没来苏州,我让他办别的事去了。”

“原来如此。”简春兮点了点头,神情中倒似有些遗憾,道,“听闻陈彻去年当上了‘青锋令使’,近日更是深受燕山长器重,甚好,甚好,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宁简没料到他竟会忽然夸赞陈彻,心下微奇,却听简春兮继续道:“你也知道,咱们的大哥与燕山长关系匪浅,本也颇受‘正气长锋阁’重用,可是近来他与燕山长不知为何起了些误会,竟被囚在了华山……宁兮,好在你和陈彻如今都——”

宁简听到这里,嗤笑道:“你想让我救简青兮?”

“不错,”简春兮凝视宁简,郑重道,“如今你和陈彻都与燕山长说得上话,放眼整个江湖,恐怕也只有你能救大哥了。”

他说完眼看宁简沉默不语,不禁叹道:“宁兮,我知道当年大哥对你……”

宁简冷冷道:“当年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不待简春兮再劝,便径直道:“昔年简家有个外姓的女弟子,名为秦芸,你可记得么?”她从前在简家过得孤单冷清,对家中事务不甚知悉,故而才回来询问简春兮。

简春兮闻言微愕,道:“记得。此女子是咱们二叔的妾室。”

宁简道:“嗯,我听简青兮说,她嫁与简缉后,没过几年便病逝了,是么?”

简春兮听她对二叔直呼其名,不禁微微皱眉,问道:“宁兮,此人的事,对你很要紧么?”

宁简道:“不错。”

简春兮轻轻点头,斟酌良久,忽而叹道:“当年终归是简家对不住你,既然此事对你要紧,我便照实说与你吧……那秦芸,其实没死。”

宁简一惊,道:“没死?”

简春兮道:“此事还是二叔临终前说与我的,当年那秦芸嫁给二叔后,始终郁郁寡欢,有一次自言要回娘家省亲,二叔也就任她去了,可是谁知她竟一去不返……咳咳,二叔的脾性你也知晓,本来他对这名小妾也不甚在意,但见她竟敢逃家,却是勃然大怒,说什么也要将她擒捉回来……”

宁简冷笑道:“后来如何?”

简春兮道:“后来在追拿秦芸的途中,却渐渐得知,这秦芸的身份着实很不一般,也不知她多年来为何甘愿在简家做个寻常的外姓弟子……她其实是‘青箫白马盟’初任盟主‘青箫书生’秦英的亲妹妹。”

宁简神色微变,道:“当真?”心下暗忖:“倘若秦芸真是秦英的妹妹,那也便是西域‘明光教’秦教主的女儿了,这等身世确然是不一般……嗯,‘英’、‘芸’二字,一花一草,倒确似一对兄妹的名字。”

简春兮道:“不错,后来二叔终究忌惮她的身份,追拿之事便也不了了之,对外宣称她是病逝了。我听二叔说,这秦芸虽出身不凡,武功修为却颇为普通,在逃避追踪之际,也未曾向‘青箫白马盟’求助,反倒是投入了另一个门派……”

宁简心想:“当年秦英来到中原开创‘青箫白马盟’,却也未曾借助明光教的声名势力,这位秦芸多半也是和她兄长一般的想法。”随即问道:“不知这秦芸现在何处,我想见一见她。”

简春兮轻叹道:“她如今所在的门派向来避世独处,只怕你不易见到她。”

宁简蹙眉道:“什么门派?”

简春兮道:“洞庭湖,‘留影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