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一章 浮舟问剑(三)

岳州城内,春风酒楼。

晨光稀薄,照进堂中,像在地上洒了浅浅的一层水,店伙计阿叶低头扫地,地面本就干净得很,但阿叶仍遵照陈掌柜的吩咐扫来扫去,仿似要将那层“水”扫干似的。他知道这是陈掌柜故意找茬,陈掌柜总是找茬克扣他的俸钱。

阿叶不时瞟一眼门外,盼着那个姓徐的道士快些来到。因为陈掌柜很不喜欢徐道士。

阿叶今年十四,已在这春风酒楼里当了四年跑堂,本来岳州城里帮派混杂,酒肆茶楼客栈之地不甚太平,常有各色人等不知为何便打将起来,可是四年来阿叶却极少见到有人敢在春风酒楼闹事,偶有不开眼的酒客挑衅赖账,也只是当时嚣张,往往不出两日便会登门赔钱谢罪。

对此阿叶颇为惊奇迷惑,后来有一次陈掌柜喝醉了酒,才得意洋洋地说出了缘由:原来世上的春风酒楼不止一家,却均是柳州“袖中龙”龙家的产业,龙家是武林中威势赫赫的名门世家,自然能震得住一众宵小。

阿叶得知此事后甚是扫兴,只觉若要瞧陈掌柜出丑,恐怕不大容易。直到一个多月前,那姓徐的道士初来酒楼。

那天辰时三刻,徐道士踏进堂中,他年约四十,面容清隽,身穿洗得发白的道袍,踱到柜前,摸出几枚铜钱,笑道:“店家,来一碟蚕豆下酒。”

陈掌柜瞧他一副穷酸打扮,懒得搭理,只摆了摆手,让阿叶招呼他。那道士找了堂中最亮堂的好位置坐了,阿叶端上蚕豆,正要问他喝什么酒,却见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酒葫芦来,仰头便灌。

陈掌柜见状重重一咳,走到那道士桌前,让他将自带的酒水收了。那道士恍若未闻,手持酒葫芦又灌了一口,才笑吟吟道:“我这葫芦中的酒,只怕还碍不到贵店的规矩。”悠然将那葫芦搁在桌上。

陈掌柜神情狐疑地取过葫芦,顿时一愕,随即倒转葫芦口,却无一滴酒水洒落,原来那葫芦里竟是空的。

那道士从陈掌柜手中接过葫芦,仰脖又灌了一口,笑道:“酒葫芦虽空,但我心中自有滋味。”

阿叶怔怔看着那道士,心想:“原来这人是个疯子。”

陈掌柜冷笑道:“看来阁下是生事来了。”

那道士摇头叹道:“我好心来照顾龙钧乐的生意,怎么却说我来生事?”

陈掌柜面色微变,沉吟良久才拱手道:“阁下即说到这份儿上,便请也赐下名号来,好让我对主家有个交待。”

那道士笑道:“你且安心,我平白无故的,自不会难为你。”说着袍袖一翻,掌心里多了一根雪白的翎羽,又道,“我姓徐。”

陈掌柜身躯轻颤,退步一揖,不再多言。

那徐道士也不再理会陈掌柜与阿叶,径自低头端详那碟蚕豆,看一会儿蚕豆,便拿起葫芦空灌一记,如此反复,一个时辰过去,却连一颗蚕豆也未吃下。

临近晌午,堂中酒客渐多,徐道士兀自旁若无人地“吃喝”,众酒客不时侧目,啧啧称奇,唯有陈掌柜脸色发苦,始终一言不发。

午时两刻,徐道士起身走到柜前,和和气气地对陈掌柜道:“我要去西边的洞庭湖上泛舟钓鱼,劳烦掌柜的替我看好桌上的蚕豆,晚上回来我还接着吃。”说完便出酒楼去了。

阿叶从旁听见,料想陈掌柜绝不肯让一碟蚕豆占住了堂中位置最好的一桌,却不料当即便被陈掌柜叫过去叮嘱了一通:“阿叶,你须得守好了蚕豆,若有新来的客人想坐那一桌,你便给劝到旁桌落座。”

阿叶挠头答应下来,心中隐约明白了:“陈掌柜是怕了那道士。”他越想越觉快意,将那一桌蚕豆当宝贝看护着。

等到掌灯时分,那徐道士果真回来了,重又在那桌坐下,自言自语道:“今日打了两场架,便吃两颗吧。”言毕拈起两颗蚕豆,慢吞吞地吃了,颔首赞道:“嗯,滋味不坏。”

这次他只坐了片刻,便走到柜前,笑道:“劳烦将那碟蚕豆寄在柜上,待我明晨来吃。”

翌日清晨,徐道士如约而至,对着空葫芦和蚕豆坐到晌午,仍让陈掌柜留着桌子,却又去湖上泛舟。

阿叶心下好奇,走到门口张望,但见徐道士步履奇快,在人群中穿梭如电,眨眼间已不见踪影。

晚上,徐道士回来落座,道:“今日打了三架,能吃三颗。”随后便渐次拈起三颗蚕豆吃了。

阿叶心想:“他说去湖上泛舟,却又说是打架,岳州最厉害的门派‘留影舫’便在洞庭湖上,难道他还敢和留影舫打架不成……”

想到这里,忍不住凑近了问道:“道长,我方才听你说打了三场架,不知你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徐道士闻言失笑道:“若是打输了,那还能吃蚕豆吗?”又道:“小兄弟,你不必叫我道长,我不是道士。”

阿叶一愣,眼瞧着徐道士身上的道袍;徐道士见状笑道:“这道袍是我多年前找赵长希借的。我买不起别的衣裳,便一直穿着。”

阿叶不知赵长希是何许人也,却听见柜台后的陈掌柜猝然“啊”的一声,倒似受了惊吓,阿叶听得畅快,愈发觉得徐道士仙风道骨,心底便仍当他是道士。

此后月余,每日辰时左右,徐道士总会来到酒楼端坐,晌午离去,入夜再回来吃蚕豆。那碟蚕豆总共也就二十来颗,徐道士有时吃两三颗,有时吃四五颗,到第七天上,已将蚕豆吃光,便又要了一碟。

等徐道士吃完四碟蚕豆时,阿叶对他早已是又惊又佩,暗忖:“他每天都吃蚕豆,那就是说,他没有一天打输过。”既知徐道士如此厉害,不由得期盼他能将陈掌柜教训一番,可是徐道士对陈掌柜说话时却总是和颜悦色。

阿叶心想:“莫非不只是陈掌柜怕他,他也怕陈掌柜?”顿觉一阵失望,转念又想:“不对,他是压根儿没将陈掌柜放在眼里。”

徐道士偶尔也和阿叶闲谈几句,问起阿叶的姓名出身,阿叶答道:“我叫阿叶,是岳州城南叶家村出身。”

徐道士微笑道:“嗯,你姓叶,大名叫什么?”

阿叶道:“我也不知自己的大名。”原来十多年前,有一群黑衣麻鞋、腰插竹箫之人闯入了叶家村,扬言要搜寻一封书信,却将许多村民杀死,阿叶的父母也不幸遇害,阿叶则被一个好心的渔夫收养。那时阿叶才两岁,什么也记不清,渔夫知道叶家村的人大都姓叶,从此便只以“阿叶”称呼他。

徐道士问明情由后,连声叹道:“糊涂,糊涂,世上再珍奇的书信,又怎能抵得消这许多条性命?”

阿叶问道:“道长,你说杀我父母的人糊涂么?”

徐道士道:“不错,你想找他们报仇么?”

阿叶寻思了一会儿,茫然摇头:“我找不到他们,也没本事报仇,而且……我也不想杀人。我只想揍他们一顿。”

徐道士呵呵一笑,似甚欢喜,道:“小兄弟,你不愿杀人,那是极好的。天道循环,公义自在,说不准那些害你父母之人也早已受到了惩治。”

阿叶对“天道”、“公义”云云似懂非懂,便道:“我只盼着好人能有好报。道长,你是好人,我盼着你天天打架都赢。”

徐道士一怔,叹道:“小兄弟,有你此言,不枉我在岳州耽搁许久。”

这一个月多里,阿叶一直暗自计数着,徐道士吃蚕豆最多的一天,却是吃了八颗蚕豆,那天也是徐道士返回酒楼最晚的一天,脸色颇有些疲倦。

——当时阿叶甚至以为徐道士第二天不会来了,可时至今日,徐道士的第五碟蚕豆也已吃到只剩四颗。

到得辰时三刻,徐道士缓步进了酒楼,阿叶将那碟蚕豆端上,徐道士打量着四颗蚕豆,又翻了翻行囊,喃喃道:“快买不起蚕豆了,今日可得少打些架。”

阿叶闻言忍俊不禁,本想趁机与徐道士说几句话,忽见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年轻人进了门,便转身去招呼那人。

那年轻人环顾堂中,笑道:“他娘的,这酒楼倒是与舂雪镇上的那家一模一样。”

徐道士听见“舂雪镇”三字,侧头瞟了那年轻人一眼。

那年轻人目光与徐道士相触,当即快步走到徐道士那桌坐下;阿叶一惊,未及劝阻,便见那年轻人拿起碟子,将四颗蚕豆尽数倒进了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徐道士一拍桌子,瞪眼道:“好小子,这般目中无人。”

那年轻人笑道:“这蚕豆挺好吃,店家,再来五碟!”转头对徐道士道:“徐前辈,我请你吃个够可好?”

徐道士眉花眼笑,道:“甚好,甚好,真是个好小子。你小子认得我?”

那年轻人道:“嗯,你是云梦山‘白鹤剑’的徐开霁徐前辈,是也不是?”

徐道士哈哈笑道:“我是徐开霁不错,但却不是云梦山的徐开霁。我孤身漂泊多年,早已与云梦山无关了。”

那年轻人点头道:“听闻徐前辈近来常去洞庭湖上钓鱼,今日便让我陪你去如何?”说话中随手将斗笠丢在桌上。

徐开霁打量那年轻人一阵,道:“瞧你风尘仆仆,想来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江湖孤客,相逢是缘,咱们同去便是。”

那年轻人笑道:“那你可想错了,我手下有几百兄弟,可不是独来独往。”

徐开霁微微一笑,也不惊异,道:“你年纪轻轻,修为不凡,又有几百个手下……如此说来,我倒猜出你是谁了。”

“徐前辈既已猜到,那我也不隐瞒了……”那年轻人闻言神情一肃,拱手道——

“在下便是青箫白马盟‘白’字堂堂主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