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夜风中静默对视,铜灯微颤,湖面上黄光摇曳,铺在小舟与画舫之间,恍若要将两人联结起来似的。
周遭诸人心弦收紧,一时间无人开口;“噼”的一声轻响,铜灯熄灭,一瞬里燕、方二人仍都伫立不动,却又仿佛相隔得远了许多。
贺风馗转头与赵长希、游不净相顾一眼,神情凝重,均知以方白那融入天地风雨的剑境,若决意全心一击,定是无迹可寻,神鬼莫测,恐怕要杀死燕寄羽确也不过眨眼间的事,四下的停云弟子再多,也是救援不及。可是若真杀死了燕寄羽,这百余艘船上的三千人自然绝不会甘休,到时候一拥而上,己方虽个个修为不凡,今夜却也未必能生离此间。
杨仞亦知眼下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只看燕寄羽是否肯答应方白刚才所言,今夜暂且罢斗;目不转睛地凝视两人,不自禁握紧了手中“雪刃”,振出一声清鸣——
电光石火之际,方白眉目微动,与此同时,燕寄羽忽道:“罢了。”
方白随即颔首道:“多谢燕山长。”
燕寄羽轻叹道:“十多年来,武林中人谈起中原各派与北荒‘摩云教’之战,往往会说‘衡阳方白剑天子,犹有荒台落难时’……呵呵,却不知方兄当年之所以身负重伤,全是舍命救我之故。这份恩义我本该偿还,便答应方兄,今夜暂不与‘乘锋帮’为难,咱们后会有期吧。”
贺风馗等人闻言脸容稍缓,互换眼色,均觉今晚这般收场,可算是最好的情形了。却听杨仞哈哈笑道:“燕山长怕死便说怕死,扯什么报恩。”
“杨帮主,”燕寄羽莞尔道,“我今夜来到湖上,本也另有要事,倒也不是非捉住你不可。”
“是么,”杨仞随口道,“请问是什么事?”
“一来我也想试试自己能否杀死方兄。”燕寄羽的嗓音低落了许多,听着有些怪异,似是运上了“传音入密”的功法,让语声只落在方白、杨仞等人附近,未被一众停云弟子听去,“不过此事也不甚要紧,嗯,试过之后,才知方兄修为之深,还在我臆测之上。”
杨仞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心中微凛,笑道:“此事既不要紧,不知何事要紧?”
燕寄羽道:“我此来湖上,是想寻找一位名为‘秦芸’的女子,不知杨帮主可知晓她的下落?”
杨仞一怔,若说燕寄羽今夜大费周折不是为了对付“乘锋帮”,而只是为寻秦芸,他是无论如何也难相信;可是不知怎么,他心中又隐隐觉得燕寄羽此言却是实情,不禁暗忖:“江湖上都说燕寄羽这厮向不说谎,可是这秦芸无非只是严姑娘的亲生母亲,还能有什么要紧之处,竟值得燕寄羽如此重视?”
忽又想起一事:“照此说来,岳凌歌先前暗助画舫藏起,恐怕也不是想救‘留影舫’的刀客,却只是想救秦芸一人……”
他暗自转念,嘴上笑问道:“燕山长既已将‘留影舫’制住,难道还未找到秦芸么?”
燕寄羽摇头叹道:“早前我便派柳续与展梅赶赴岳州,哪知他俩见到秦芸之后却转变了心意,不但未将秦芸带归华山,反而与‘留影舫’合谋,将此女子藏匿起来……这也是我今日问过了‘留影舫’刀客,才得知此事。”
杨仞越听越是迷惑,心说:“柳续展梅一见到秦芸就改变了心意,燕寄羽又想将她带回华山,难道这秦芸是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不成……”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严知雨一眼,又看了看身侧的秋剪水,暗忖:“可是瞧严姑娘的模样,虽也称得上秀美,却似还不及秋姑娘美貌,她的母亲又能美到哪里去?”
秋剪水见到杨仞的神态,已隐约猜到他的心思,蹙眉横他一眼,却见他冲着自己嘻嘻一笑;秋剪水侧开目光,嘴角亦忍不住微露笑意。
燕寄羽打量两人,叹道:“杨兄弟,恭喜你了。”
杨仞一愣,随即笑呵呵道:“燕山长,敢问这秦芸究竟有何重要之处?我知晓以后,说不准也能帮你找找。”
陈彻默然在旁,哈欠不断,心中却思绪纷飞,先前宁简与他分别时,曾说要去苏州简家打探秦芸的事,听主人话中意思,似乎这秦芸与往昔武林中的许多隐秘有关,多年前柳续曾到简家盘桓暂住,似也是为了找寻秦芸的行踪;此刻他听着燕、杨对话,心知杨仞已问到了关窍处,却见燕寄羽淡淡一笑,答道:
“当年若不是秦芸,世上便没‘意劲’,自然也就不会有刀宗。此女子自是极重要的。”这一句却仍是低声传音说出。
杨仞一惊,道:“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燕寄羽却径自转口道:“杨帮主,咱们既说定了今夜罢斗,那便就此别过,请恕我不远送了。”
杨仞与方白、贺风馗等人相顾,见诸人都微微颔首,便笑道:“那好,今夜就先将鸟毛暂寄在燕山长身上,改日再拔。”他知燕寄羽言出如山,绝不会当众反悔,故而言辞中甚不客气。
严知雨先前一直低头不语,此际见杨仞等人欲走,忽而凑近了陈彻,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陈彻点点头,当即唤道:“杨兄。”
杨仞道:“陈兄请讲。”
陈彻道:“严姑娘想请你放了她家公子,不知杨兄能否答应?”
“岳凌歌么,”杨仞笑了笑,看向燕寄羽,又道,“燕山长,我便将龙钧乐与岳凌歌一并放还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燕寄羽一怔,道:“杨帮主若肯这般大度,在下自是感激。”
杨仞道:“那也说不上大度,我只不过想和燕山长做一笔买卖,只请燕山长莫再为难‘留影舫’的刀客。”说完眼看燕寄羽沉吟不答,便又笑道,“你以区区一帮刀客换得‘正气长锋阁’两大阁主的性命,这买卖可不亏本。”
燕寄羽仍是静默不语。
杨仞心中一凛,沉声道:“燕寄羽,难道你已将那些刀客杀了?”
燕寄羽摇头道:“十四年来,在下也只杀过刀宗一人而已。”顿了顿,又道,“杨帮主,今日我已和‘留影舫’达成了约定,从此自不会再为难他们。”
徐开霁闻言想起燕寄羽曾说,他将这三千云游弟子选在今夜洞庭湖上召集,却是出于对“留影舫”一派的敬重,心头愈发不解,接口问道:“原来燕山长也与‘留影舫’定了约,不知所约为何?”
燕寄羽叹道:“便请‘留影舫’的张兄等人自与徐兄说吧。”说话中弹出指风,重又擦燃了铜灯,随即清脆地拊掌三下,走去了一旁。
少顷,画舫的舱室里传出响动,便有八九个汉子缓步来到甲板上,有的四五十岁,有的面容却极苍老,杨仞眼瞧这群人步履都颇为僵硬,似是刚被解开xue道,料想正是“留影舫”的刀客;又见数人手持鸿翼笔跟随其后,脚步轻快,自是燕寄羽的手下。
随即,画舫两旁的辅船里也各有十来人从底舱走出;杨仞凝神端详,发觉这些人里年纪最轻的也已年过四旬,不禁心下微奇:“不是说‘留影舫’有百十多个刀客么,怎么不见有年轻弟子?”
徐开霁环顾三船,目光落在画舫上,认得当先的刀客正是“留影舫”掌门周行空的师兄张行巍,便拱手道:“见过张兄。”
张行巍拱手还礼,瞥了一眼燕寄羽,欲言又止。
徐开霁又道:“怎么不见其余刀客?”
张行巍苦笑道:“那些年轻门徒,已都自废修为,上岸去了。燕山长肯放过他们,我等已极承燕山长的宽宏。”
徐开霁一惊,道:“这、这怎会如此?”
张行巍叹息一声,率领身后几名刀客对着徐开霁躬身一揖,道:“过去月余,我等与徐兄切磋交谈,心意相照,实是平生一大快事,只可惜终不能完成与徐兄之约。”
两侧辅船上的“留影舫”刀客闻言也齐齐转身对着徐开霁一揖。
徐开霁愈觉惊惑,急切道:“张兄,你何出此言?”
张行巍目视徐开霁,沉默片刻,道:“我们这些人年岁大了,不愿再上岸去,今夜便随着这画舫沉于湖中,从此武林中再没有‘留影舫’一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