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一章 浮舟问剑(二十八)

燕寄羽微笑道:“得方兄一赞,在下幸何如之。”

方白一怔,颔首道:“十四年前,燕山长率领中原武人,以妙计瞒过了‘摩云教’的追杀,将众多伤者悄然移送至荒台,当时燕山长听了我的称赞,所说之言却是和今夜一字不差。”

燕寄羽轻轻摇头,道:“可惜后来还是走漏了消息,让摩云教徒赶去了荒台,若无刀宗孤身将他们挡下,恐怕中原武林危矣。”言毕目露追忆之色,似乎神思陷入了往事。

方白闻言轻叹不语,亦觉怅然,同时却仍留意警醒,心知若论真正的武学修为,燕寄羽或许不如自己,但若说临敌对阵时的心机智谋,燕寄羽却委实深沉难测,非自己能及。

杨仞从旁听着两人对话,心头愈发忧切,快声问道:“方老兄,你伤势如何?”

方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无妨。”

杨仞瞧他气色平定,心中稍松。

“‘无妨’么,”燕寄羽轻轻一叹,“方兄此言未免太过自谦,低估了自己‘雨梳风帚’的剑劲……以方兄现下的伤势,不知修为还剩多少,四成还是三成?”

方白淡淡道:“便是只有一成存余,难道还不够用么?”

燕寄羽眼神微动,一时不语。

“好个方白,既有此自信,那老夫便也只用一成功力,与你分个胜负如何?”许顾朗声接口,目光灼灼地瞪视方白。

“改日有暇,再与许前辈切磋。”方白微微摇头,随即看向杨仞道,“杨兄弟,你们先行撤离,料想燕山长爱惜自己的性命,是不会拦阻你们的。”

燕寄羽闻言一笑,仍不开口。今夜他为了重创方白,颇费了一番心思:方才恰是因为波光中映显出的字形颇为粗糙,那似有若无的一丝笔意才能潜入方白心神之内,否则方白立时便能惊觉。到此刻方白虽伤,但神机仍锐,剑意流转不息,他却也不急于贸然追击。

杨仞摇头道:“方老兄,我们又怎能将你舍在这里?咱们这便一起冲杀出去,谅他们人多,也挡不住咱们。”

方白莞尔道:“我稍后便去找你们会合,杨兄弟,你不必为我担忧。”

许顾站在不远处的木船上,却是越听越怒,刚才方白一句轻飘飘的“改日有暇”,便将他晾在一旁,此刻竟还敢出言威胁燕寄羽,当即冷笑道:“老夫纵横江湖之时,你方白尚未出世,今日却在老夫面前一再卖弄狂言,老夫若不教训你一番,岂不让人以为武林中没长辈了么?”

杨仞正担心方白伤势,闻言没好气道:“长你娘的辈,你少来倚老卖老。”

许顾一愣,道:“你、你小子说什么?”他辈分极高,数十年来武林中从未有人这般与他说话,一霎里浑身哆嗦,竟险些气得闭过气去。

杨仞瞪眼道:“老子说,你给老子滚远些。”

许顾脸色煞白,手指杨仞,却是唇齿打颤,吐不出词句。

燕寄羽见状叹道:“杨帮主,且先不论你们‘乘锋帮’究竟是好是歹,但你也总算是行走江湖的晚辈,又怎可对武林中的前辈长者如此不敬?”

杨仞哈哈一笑,道:“所谓尊敬武林长辈云云,那都是人定的道理,又不是天生的规矩,我只尊敬我想尊敬之人,管他是长辈还是晚辈?”

话音方落,周遭船上人群霎时哄然,停云弟子最重礼法,均觉杨仞此言实是大逆不道,狂悖到了极点,一时间斥责诘问之声纷纷不绝。

杨仞皱眉听着,忽而仰天一啸:“都给老子闭嘴!”——声音在湖上远远传开,如一阵狂飚飓风,将停云弟子的议论迫低荡散。

不少人闻声一凛,心想:“此人虽然年轻狂妄,但这份功力可着实深湛。”

杨仞转头望向许顾,道:“你这老头为燕鸟人效命,糊涂得很,老子骂你也不算冤屈了你。你若不服,便来与我打一架吧。”

许顾神情已沉静了许多,闻言冷哼道:“凭你这偷刀的小贼,还不配与老夫交手。”他一生遵礼奉规,心知方白身负“天下第一剑客”之名,又曾是名门大派的掌门,自己虽是前辈,与他交手也算位份相当,可是杨仞无论年纪身份,都不值一提,若与杨仞动手,那是辱没了自己,便径直道:

“方白小辈,你须知老夫向来的兵刃便是这对手掌,听闻你出剑也无需金铁,你我比斗起来,正好谁也不吃亏。”

他说完也不等方白答应,径自跃步疾掠到方白所乘的舟上,双脚甫一触及舟板,小舟顿时陷入湖中数寸。

方白身躯纹丝不晃,仍是静静伫立;许顾眼见刚才那一脚“铁山蹴”未能震动方白,心下微怔,双袖呼啦一振,喝道:“请赐教!”一记“铁仙拜月”击向方白两肋。

燕寄羽唇角微动,似要劝阻,却欲言又止。

方白瞧出此式似攻似拜,蕴有敬重之意,身影倏然一空,许顾眼前失去了对手,惑然停掌,却见方白忽又现身,仿佛一直站在原处一般,冲着自己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许顾哼了一声,再度挥掌攻上;方白轻声叹息,衣袖微晃,嗤嗤两声,许顾忽觉似有两道凉风从自己左右掌心里流泄出来,掌上积蓄的劲道霎时随风飘远——

许顾大惊,再聚掌劲,又觉脚下一空,恍若小舟消隐不见,自己正踏在茫茫湖面,随时便要下沉,不自禁地拔足斜跃而出,却见方白已敛袖拱手道:“得罪了。”

许顾一怔,双足落定,才发觉自己已倒掠回原先的船上,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暗道惭愧:“此人能不着痕迹地将我迫回,修为实是远在我之上。”

周围船上的停云弟子中有不少明眼人看出了端倪,心中均凛:“没想到方白重伤之际,竟仍有这般出神入化的修为。”

“多谢方兄。”燕寄羽拱手致意。

杨仞笑嘻嘻道:“燕山长,你谢方老兄什么?”他知燕寄羽言辞中虽未点明,但自是谢方白对许顾手下留情,便故意要点破此事。

燕寄羽微微一笑,却不理会杨仞。

方白莞尔道:“燕山长有大事要做,想来不愿今夜死在洞庭湖上,我看咱们两方不妨就此罢手,各自散去吧?”

燕寄羽轻笑道:“一般拿别人的性命相挟时,总须先显出本事,最好先制住别人,才好说话,可方兄眼下还未必能制得住我,便已径直要挟了么?”

“我现下伤势不轻,已然难以将燕山长制住。”方白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虽制不住燕山长,但若仅是将燕山长杀死,却也只在一瞬之间。”

“当真么。”燕寄羽淡淡道。

“燕山长若不信,不妨试一试。”方白神色倏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