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二章 临江梦龙(十七)

叶凉顿时醒悟到这女子便是“履冰堂”掌门凌素瑶,不禁脸颊通红,多日前他急于将弓魔引走,奔逃之际虚晃一掌,本意是将拦在身前的凌素瑶迫开,没想到竟能击中,随后也猜到凌素瑶是故意中掌放自己逃走,此时听了她的质问,慌忙道:“那日多有得罪,还请……”说着忽觉不妥,倘若自己出言致歉,倒像承认了那次确是有意要摸凌素瑶似的,赶紧又住口。

雷缨络好奇道:“叶凉,这是怎么回事?”

叶凉心下愈慌,只道:“这其中有些误会……”眼见雷缨络神色平静,心中微松,又听凌素瑶轻笑道:“小弟弟,姐姐很喜欢你,不算你得罪姐姐。”

雷缨络微笑道:“凌姐姐总爱与人开玩笑。”说着解下了面纱;凌素瑶亦将面巾取下,她身旁那男子却仍蒙着面。

叶凉正要请教那男子的姓名身份,忽觉左手剧痛,却是雷缨络悄然伸手在他手背上狠掐了一记,侧头瞧去,雷缨络目不斜视,神色仍极平静;叶凉莫名有些心虚,忍住未敢呼痛。

那蒙面男子道:“这位小兄弟想来便是叶凉吧?两位快快请坐。”

凌素瑶笑道:“田桑榆田老前辈,这里又没外人,你老人家为何还不肯摘

那男子田桑榆苦笑道:“凌掌门,小心总无过,你有话对我直说便是,又何必非要叫出我的名字?”

凌素瑶道:“嗯,田老前辈不愿泄露姓名,原来是信不过这位叶凉弟弟。”

田桑榆道:“雷姑娘信得过叶兄弟,我自也信得过,不过小心些总也没坏处,唉。”说着叹了口气,也将面巾取下,却是一位六十来岁的清瘦老者。

叶凉当即起身,正色施礼道:“晚辈叶凉见过田老前辈。”去年他在归返华山的途中,曾听停云书院的师兄弟们提起田桑榆,得知此人是燕寄羽派去约管“画剑堂”一派的青锋令使,当时几位师兄均说这位田老前辈实是一位奇人:别的武林高手,不乏少年成名如方白、柳续者,晚一些的到壮年时多半亦已闯下名号,可是田桑榆为人却极谨慎,虽然二三十岁时修为已然不低,却一直僻居乡间,迟迟不入江湖,据说他观望到四十八岁,才对自己的几个徒弟说:“看来以为师的修为,在武林中也不算太差了。”

——随后,田桑榆便打算率徒众闯荡江湖,可是恰逢中原武林与北荒“摩云教”激战,他为求稳妥,又多等了五年,直到确信摩云教当真彻底覆灭,再难死灰复燃了,他才开始在江湖上行走;没过多久,他便收服了王屋山“神泉寨”的一众山贼,接管了山寨,也是在那一年,“神泉寨”吞并了周遭十余个小帮派,成为“九川十三崖”里势力仅次于“青箫白马盟”的门派。

田桑榆当了寨主之后,既不打家劫舍,也不拦路剪径,却将自己的兵刃从铁矛换成了锄头,名字也改作“桑榆”,天天领着徒弟与那群从前的山匪耕田种地,养桑植树,有时与别的武林门派起了纠纷,也往往是赔礼道歉,息事宁人;“正气长锋阁”的几位阁主均觉此人实是个向往太平的仁厚老者,便颁给了他一枚“青锋令”,自此北方武林便更少有门派敢来招惹“神泉寨”了。

叶凉委实没想到竟会在滁州城中一家又脏又破的面馆里见到田桑榆,更没想到此人已暗地里加入了“青崖六友”,坐在石桌旁,端详着面前这个样貌平常的老者,心中颇觉惊异。

田桑榆亦在打量叶凉,良久才缓缓点头,道:“叶兄弟的眼神不会撒谎,应是个实诚人。”

“田老前辈慧眼如炬,”凌素瑶闻言笑道,“叶凉弟弟身上,我最喜欢的便是他的眼睛。”

雷缨络忽道:“算来也快到约好的时辰了。”

田桑榆道:“不错,那只老鹰一向准时,等他来到,人便齐了。”

叶凉心下疑惑,除去阮青灰被囚于华山,“青崖六友”理当还有五人才是,即便稍后再来一人,也才只四人;凌素瑶似瞧出了叶凉的心思,便看着他道:“还有一位,却是有事缠身,今日也来不了。”

叶凉被她看得颇不自在,只低头不语。却听田桑榆道:“雷姑娘,听闻你过去一年为吴重做了不少事,不知他给了你什么好酬劳?”

雷缨络摇头笑道:“吴重小气得紧,又怎舍得给我酬劳?倒是田老前辈这几个月奉燕山长之命,护着秦楚四处游山玩水,想来秦盟主给了你老人家不少金银珍宝吧?”

田桑榆道:“秦楚四处游玩,还不是为了寻你?雷姑娘,你若想见秦楚,我倒能帮你这个忙。”

雷缨络道:“那却也不必了,多谢田老前辈。”

田桑榆点点头,片刻后忽而叹道:“只盼今次是咱们‘青崖六友’最后一次聚会,近日里一举挫败燕寄羽,从此各自散去无事。”

叶凉一惊,又听凌素瑶笑嘻嘻道:“田老前辈这是说哪里话,即便过两天杀死了燕寄羽,以后咱们几个常常相聚,不也开心得很么?”

“我看还是少聚为妙,”田桑榆的语气中似有埋怨之意,“去年那次聚会,难道还不够险么?咱们几个在青石镇外中了‘薲草’的迷香,几乎被温歧一网打尽。”

凌素瑶随口道:“那也只是‘几乎’而已。”

田桑榆道:“万幸当时只有阮老弟暴露了面目,燕寄羽以为咱们‘青崖六友’便是阮老弟和方天画、铁风叶那些在青州共饮过雪酒之人,却没料到‘青崖六友’与‘青崖之盟’实是两伙人。”说完看向雷缨络,摇头又道,“雷姑娘,那次你明知雷缨锋也在青石镇上,实不该随我们现身才是……”

雷缨络微笑道:“当时我改变了嗓音,亦没显露过‘织星剑’的武学,我与我哥从小见面不多,料想他也认不出我;至于后来在镇外枯树边,倘若我哥瞧见了我的面目,多半会设法相救,那又有什么不好了?”

田桑榆轻叹道:“雷姑娘,你伶牙俐齿,老朽一时说不过你……”

凌素瑶截口笑道:“田老前辈,我知你老人家是世上最谨慎的人,那你起初便不该入伙,一直为燕山长效命多好?”

田桑榆摇头道:“有的事,即便再谨慎,也该去做。我应邀加入‘青崖六友’,从来也没后悔过……”

话音未落,院子入口处响起一声爽直笑语:“什么‘青崖六友’,不是‘荒台六客’吗?”

叶凉转头望去,但见来者年约五旬,青衫带刀,头发灰白,眉目峻拔如刻,左脸上有一道长疤,更添英气;忽听身侧的雷缨络轻声道:“叶凉,这位前辈便是洛州柳家的家主柳鹰。”

叶凉心下暗凛,起身揖道:“晚辈叶凉,见过柳前辈。”

柳鹰大剌剌地扫了叶凉一眼,道:“叶兄弟,我这两日正想找你。”言毕不待叶凉发问,便又看向田桑榆,笑道,“田兄,方才我在院外听见你与雷姑娘争论……那次咱们六个虽然被制,但前一夜若非看在雷缨锋是雷姑娘的兄长,咱们又岂能容他活着回到镇上客栈?雷姑娘,算来还是你先救了你哥哥。”说到后面,却又转而和雷缨络对视。

叶凉听他说得狂妄,对雷缨络很不客气,不禁暗生不喜,心知洛州柳家在武林中的地位颇有些尴尬,柳家武功以刀术著称,但柳家刀术最高的,却公认是被逐出家门的柳续,而近百年来柳家最为有名的人物,自然是开创停云书院的柳空图,亦是早年便脱离了柳家的;故而柳家虽出了两个绝世奇才,却一向也不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江湖上人人都知柳鹰是柳家家主,却也不觉得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却听田桑榆道:“柳老弟,你在庐州很是顺当,可喜可贺。”

柳鹰哈哈一笑:“庐州花家不值一提,我没想到的是徐开霁也卷入其中,险些杀死了他。”

田桑榆神情微变,道:“柳老弟,你还是谨慎些好,可别真杀死了他。”

柳鹰摆摆手道:“田兄恁地啰嗦,我既说‘险些杀死了他’,那便是没杀死他。”说完径自转身走近叶凉,快声道,“叶兄弟,我有话直说,眼下实有一事想请你去做。”

叶凉一怔,道:“柳前辈请讲。”从前他曾猜测柳家家主多半是个平庸守旧之人,甚至还有些胆小,等到燕寄羽寻回了柳空图,才敢狐假虎威地在武林中生事,却不料今日一见,柳鹰为人却很是狂直,暗忖:“嗯,柳前辈性子直,没什么心机,那自然争不过别派,才致使柳家的武林地位一直不高。”如此一想,便觉颇合情理。

柳鹰注目叶凉,点头道:“既有要事相请,你我便须坦诚相见,叶兄弟,你可知我是谁?”

叶凉道:“柳前辈是洛州柳家的家主。”

柳鹰淡淡一笑;一旁的凌素瑶见状轻笑道:“这只老鹰不仅是柳家家主,亦是‘山中刺’的掌门;如今‘零’字堂的堂主薛夜鱼,以及从前‘落’字堂的展梅,都是他的手下。”

柳鹰叹道:“可惜展兄弟后来被燕寄羽蛊惑,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叶凉怔怔瞧着柳鹰,心头震骇已极,万没想到不仅武林正道最大的门派停云书院是柳家人所创,而潜于暗处的江湖第一杀手帮会,竟亦被柳家人掌控;却听田桑榆道:“这只老鹰可比狐貍还精,便是燕寄羽也不知他还有这一重身份。”

一瞬间叶凉瞧见柳鹰眼底似有一丝深沉的狡黠流过,却又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眼前依旧是那副英武中透出狂气的面容,不由得暗叹道:“江湖人,江湖人……叶凉呀叶凉,恐怕你从来也没看懂过江湖人。”

柳鹰道:“‘山中刺’本是我们柳家暗中所创,柳家武学亦不只有刀术,这便是我柳家百年来最大的秘密。”

叶凉道:“原来如此。”心中颇感柳鹰的诚意,转念暗忖:“也不知柳空图与柳续昔年脱离柳家,是否与此事有关……”

却听柳鹰又道:“叶兄弟,我想请你刺杀江海余。”

叶凉一惊,未及细思,已不自禁连连摇头:“不成,这可不成……”

“嗯,”柳鹰转口问道,“不知叶兄弟前来滁州,是为了何事?”

雷缨络接口道:“我哥独自去寻弓魔决斗,叶凉他放心不下,便想赶来相助我哥。”

柳鹰颔首笑道:“原来叶兄弟本也是来对付弓魔的,那不是正好么?叶兄弟,不是我们妄自菲薄,你身负‘雨梳风帚’的神妙剑意,眼下在滁州恐怕也只有你才能为武林除此一害。”

叶凉默然不语,他此来只是打算救助雷缨锋,却没想过要杀死弓魔,这两者于他实有极大差别;只听柳鹰叹道:“叶兄弟,倘若你只将雷缨锋救走,却放任弓魔继续杀戮无辜,岂非有违侠义正道么?”

叶凉难以反驳,轻轻吁了口气,心绪莫名微动,似乎隐隐觉得这便是雷缨络带自己前来此处的用意,忽而手心一暖,雷缨络轻轻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叶凉,我知你心地仁善,你不愿杀江海余便算了,料想柳前辈也绝不会勉强你。”

叶凉闻言心中微定,苦笑道:“柳前辈,即便我想答应你,那江海余的修为委实高得骇人,恐怕我也没那本事……”

“叶兄弟放心,”柳鹰拍了拍叶凉的肩膀,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保管你能杀死弓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