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陈彻与人交手,往往极快便能洞悉对方招式奥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而叶凉身负“秋水”剑意,只练就了随心生发的一式,招法独抒性灵,浑无格套,颇难捉摸效仿。起初陈彻不得不连连闪躲,险象环生,片刻后,却窥出了克制叶凉剑术的窍门——
他仗着充沛的“意劲”迅捷展动步法,始终与叶凉保持数尺的距离,等叶凉一剑刺来、出招至半时,剑意与气机均已落定,他便能循着剑势领悟到叶凉这一剑的后半招,抢先使出来攻向叶凉,如此便可后发先至,数招过后,果然迫得叶凉手忙脚乱,痴痴狂狂的眼神里平添一丝焦躁。
李素微从旁瞧出了陈彻的打法,对其武学天赋也不禁深深赞叹,眼见陈、叶二人的身影如电光纠缠分合,有心干预也难以插手,转身便待赶去燕寄羽那边。
“李兄留步。”柳续手腕一晃,刀光映在李素微咽喉处,“我不愿杀你,还请你莫轻举妄动。”
李素微苦笑顿步,眼望着杨仞与秋剪水身形穿梭交错,配合渐熟、出招愈密,燕寄羽被困在数丈方圆内,屡次想要抽身掠向戚晚词,却均被两人截下。
杨仞方才掷出了雪刃,以掌代刀,不免威势大减,饶是如此,见燕寄羽虽身染“描红”,但仍守御森严,步法幻妙,暗自也有一丝佩服:“这鸟人在武学上倒不愧宗师风范,即便我持刀全力施为,恐怕一时半刻也难杀伤他。”
他趁着脚下辗转,经过雪刃时倏而挑刀在手,精神一振,正待出刀,瞥见方轻游坐地以手帕斩中戚晚词心口,不由得又惊又喜。
与此同时,宁简正自为陈彻掠阵,望见另一边的情形,也不禁神色微动,想起那日在沔州将手帕交给方轻游时,方轻游只极平淡地道了声“多谢”,却不知他原来一直将手帕随身携带。
方轻游以手撑地,身躯晃颤,慢慢爬起身来,转头见到杨、秋与燕寄羽激斗正酣。他缓沉一口气,迈步朝着燕寄羽行去。
在他身后,一群“织星剑”女弟子提剑疾步拥近。
——戚晚词行走江湖时处事冷厉,但对自己的门徒却极护短,这些女剑客眼见她软软倒地,双目泛红,一个个均急欲为她报仇。
杨仞与秋剪水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身影齐闪,弃下燕寄羽返回救助方轻游。
方轻游见状停步,冲两人稍稍颔首。杨仞奔掠中心头微震,瞧见方轻游腹间血迹斑驳,但苍白的脸上却镇静安定,并不激动,仿佛所作所为不过理所应当。
随即,杨仞与秋剪水分立方轻游左右,秋剪水左手烛台晃成碧幽幽的一线,右手“飘零剑”连刺,瞬息点倒七八名女剑客;杨仞扫出一式“散锋”,亦将数个敌手斩得旋身跌飞。
趁此间隙,燕寄羽绕过秋、杨两人,骤然掠到戚晚词近旁;杨仞心知守护方轻游为重,却也无暇拦阻。
燕寄羽俯身单膝跪地,抱住戚晚词,不断为她渡入内劲,察探到她心脉被斩碎,已绝难活命,不禁神色微变。
此际杨仞见暂无新的女剑客攻来,而燕寄羽矮身背对自己,实是良机,当即提刀闪步过去,倏听秋剪水道:“别去!”
杨仞一凛顿步。同时间,一名乘锋帮刀客刚刚斩杀了身前的神泉寨弟子,却已斜掠而近,挥刀劈向燕寄羽脖颈——
几十股刃风嘶嘶锐啸,伴着刀光落向燕寄羽,燕寄羽颈不转、手不擡,兀自给戚晚词渡劲,短时里运劲过疾,发梢与衣衫都震漾起来,却似对身后危险浑然不觉;那名刀客未及欣喜,风啸声莫名一哑,随即刃风哗然倒卷,在他身上割开一道道血口。
那刀客凛骇中闭目待死,突然身躯一轻,被人揪住后颈急急倒掠数丈,险死还生;回头望去,却是杨仞得了秋剪水的警语之后,及时将他救下。
杨仞方才未能瞧出燕寄羽以何手法将刃风反弹回来,心下暗惊:“这鸟人果真另藏了些门道。”
燕寄羽震返刃风时也引得戚晚词身躯一抖,她勉力睁眼,瞧见燕寄羽后道:“……咱们终于还是见面了。”今日自从燕寄羽现身,她便一直侧过头去,避不瞧他,直到现下,两人才算真正照面。
燕寄羽黯然道:“我知你不愿见我,故而迟迟未曾找你相见。”
“不……”戚晚词语声微顿,气若游丝道,“我不愿见你,是因为……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杨仞听见一怔,去年在肃州城外的荒野间,他质问燕寄羽指使戚晚词杀害郭正,燕寄羽曾言:“我与戚姑娘已有十余年未曾见面,又怎能命她杀死郭师兄?我知她不愿见我,近日里也只是给她写过书信,略略提及有些琐事想请她相助罢了……”
他本来对此话将信将疑,今日才知竟是实情;转念又想:“先前在岳州左近,燕寄羽宁愿以赵、游二位前辈交换戚晚词,也不愿亲自现身相救,多半也是为了不与这婆娘见面……”
这时又有九名“织星剑”弟子结阵奔近袭杀方轻游,杨仞横刀截住,快声道:“秋姑娘,你先为方兄治伤。”
燕寄羽目视戚晚词,却仍不看身后的杨仞等人,忽听戚晚词低语道:“燕、燕兄……你喜欢之人果真不是我吧?”
燕寄羽轻叹一声,道:“戚姑娘……”
未及说完,戚晚词已轻轻摇头道:“你一生都不说谎的,就别为我破例啦……”她本就肤色白皙,平素神色清冷,更显得脸颊苍白,此际回光返照,脸上却露出些许红晕。
燕寄羽道:“是我对不住你。”
戚晚词凄楚一笑:“你没有对不住我,我却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当年你将那封书信交给我保管,我气不过你那时和郁剪寒处得亲近,转手便将书信随意给了吴重……”
燕寄羽叹道:“那也无妨。”
戚晚词呢喃道:“你给我的只是伪信,却将真信交给了郁剪寒,你心里的人到底是她,到底是她……”说到后面,气息渐微而停。
此刻杨仞刚刚将九名女剑客斩退,闻言想起那日在肃州城的青楼里,曾听雷缨络提及那封被吴重携去舂山的“伪信”:“那封书信起初本就是在师尊手中,后来她转交给吴重,吴重又将书信托放在了鄂州‘晴川刀’一派……”不禁与秋剪水相顾一眼。
秋剪水本以为师姐遗物中的刀宗书信是云荆山交与师姐的,这时才知竟是得自燕寄羽,心头惊惑:“既是如此,郁师姐为何又叮嘱我‘此信万不可落入燕寄羽手中’?”
杨仞紧握雪刃,微微犹豫,秋剪水神情谨慎,仍是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眼下燕山长周身气势与杀机极盛,不宜硬触。”
杨仞点点头,见秋剪水为方轻游敷好了伤药,便道:“方兄伤势如何?”
秋剪水道:“方兄身上剑伤虽深,但避开了要害,性命无碍;只是流血过多,需要歇养。”
杨仞不自禁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如释重负,只觉此言可谓是他近日听到的最好消息。
“多谢秋姑娘。”方轻游脸色泛白,但嗓音仍颇沉稳。
三人说话中,燕寄羽将戚晚词的尸身平放在地,返身站起,神情平淡如水,却也瞧不出心绪激荡。
“方兄弟,”燕寄羽目光一转,缓缓道,“你终究为楚姑娘报得仇了。”
方轻游道:“戚晚词只是其一,元凶祸首却是你。”
刀剑声、厮杀声里,两人静静对视,夜幕不知何时已然垂落。
杨仞忽对方轻游道:“方兄,你可信我?”
“自然相信。”方轻游道。
“那好,”杨仞哈哈一笑,道,“那你便安心歇息,我为你斩杀燕鸟人。”
方轻游颔首道:“好。”先前他全凭一股坚韧心志,与耳边恍惚隐现的几声笑语,才强撑住未曾晕厥,精气实已虚乏,当即在杨仞的搀扶下闭目静坐休息。
杨仞一振刀锋,站直身躯,转身觑向燕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