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三章 风青雨白(二十二)

众人瞧得惊心,一瞬里叶凉目光在江海余身上转了转,但见他衣衫焦黑破烂,虽也遍布血污,终究不如严知雨的红裙夺目,冷不丁转身一剑,再度削向严知雨咽喉。

严知雨从晕迷中苏醒未久,身乏体虚,躲避不及,骇然闭目待死,忽闻一声促响,剑刃在颈前嗡嗡震鸣,却是又一片草叶飞射而至,几乎将叶凉的短剑打落。

“嗬啊——!”叶凉纵声嘶吼,攥紧剑柄,看也不看弓魔,径自对准严知雨的眉头又刺一剑,“咻”的一声,江海余前行中踢飞断草,他对待叶凉似颇不寻常,数度发箭都只射向短剑,并不欲伤及叶凉性命。

草叶破风急飞,叶凉剑刺至半,猛然回腕横削,草与剑相撞,却发出闷雷般的怪响,断草弹飞回去,比来势更疾,猝然射穿了江海余的右腿,江海余踉跄一晃,跌坐在地。

叶凉虽然神思狂乱,但临敌应战之际却愈发敏锐多变,眼见方才诱敌反击的一剑打倒了弓魔,喉中咔咔乱响,似甚得意,脸颊上却木然僵滞,仿佛已忘了如何发笑。

“秋水”剑意随着草叶涌入江海余的经络,激得他许多旧伤口重又开始流血,脸上、手脚上、胸膛上都浸润开一片片的红渍。

严知雨见状颤声道:“江老伯……”跌跌撞撞地朝着江海余奔去;与此同时,宁简掠近了倒地的陈彻,将他搀起,岳凌歌身形疾跃,掠过交战中的贺风馗与田桑榆,便待赶来将严知雨救走——

叶凉倏然纵起,截向岳凌歌,半空里振剑扫出一团剑光,岳凌歌面色不变,微一抖腕,铁弦弹刺而出,骤而变软,卷住了短剑,剑光消隐,一霎里岳凌歌迸力回夺,险将短剑扯得脱手。

叶凉大惊,他在痴惘中已记不清这柄短剑的由来,只是莫名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物之一,绝不能被人夺走,当即咬牙催运内劲,左掌轰然拍出,岳凌歌剧凛撤手,沉劲落地,叶凉却似犹不放心,接连数掌乱击,掌风迫得岳凌歌不住倒退。

在此间隙,严知雨已奔近江海余,搀扶着他,唇齿轻抖,眼看他周身是伤,惶急得说不出话,她始终不甚明白,为何这位武林中谈之色变的弓魔一直对自己颇为温和亲近,只是心中忍不住一阵阵地悲痛;江海余瞧见她神情难过,嘴角微动,似想出言劝慰,终究却也没能说出口。

严知雨勉力运指,想要为江海余封住伤口的血脉,却觉头晕目眩,力不从心,忽被江海余握住了手腕,下一指便点不下去了。

江海余遍体流血不止,细血淌落在严知雨的红裙上,血色混入裙色,显不出来,反倒目光里神采奕奕,苍白的脸颊上隐隐焕发出异样的浅红,数十年来仿似从未如此刻这般生机勃勃;严知雨本待挣脱手腕继续为他治伤,心神忽被他清亮平静的眼睛所震慑,一时间忘却了所有动作,亦未察觉叶凉迫退岳凌歌之后,已返身朝她掠来——

“江老伯,你……”严知雨未及说完,忽觉身子一轻,已被江海余抱起,江海余陡然振臂,将她急掷出去,飞落向岳凌歌;叶凉身形迅如魅电,本已堪堪欺近两人,脚下一顿一折,剑光随身蹿起,飒然削向严知雨——

便在这时,一股血箭飞离了江海余的身躯,宛如承载着某种生命的意志,飞蛇般当空扭曲,绕过叶凉身侧,“嗤”的一声,仍是精准地打在短剑上,细血飞溅。

叶凉突兀坠地,低头看剑,剑刃上裂纹蔓延,倏忽断成两截。

“不,不不,不要……”叶凉呢喃吐字,浑身哆哆嗦嗦,猛地闭目,睁眼再看,手中仍是一把断剑,他狂吼一声,不停地闭眼睁眼、闭眼睁眼,却终究无法改变眼前所见,嘴角咧开,迸出一阵嚎啕痛哭。

众人瞧得既惊骇又酸楚,宁简刚刚为陈彻渡入些许内劲,身边风声一紧,却见陈彻重又冲向叶凉,她和岳凌歌对视一眼,亦闪身追掠过去。

此时此刻,弓魔却未瞧叶凉,亦不瞟三人一眼,寂寂仰望夜空,只觉仿佛坐在一处无边无涯的屋梁之下,混浊的阴云凝聚在高处,恍如一根根厚重的梁木,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也走不出这间屋子。

他转头四顾,放眼大地,遍处都是浓重的阴影,刹那间他既觉惧怕,又从惧怕里生出一股奋勇,决然朝着地上阴影弹射出一道血箭,撞得泥土飞溅,碎草纷飞:

陈彻等三人方自掠到叶凉和江海余之间,便见一线红光没入身旁的土地,无数细锐气劲炸散开来,不得不倒掠急退,各自惊疑暗忖:“怎么弓魔却似不愿让我等靠近叶凉?”

——明月初升,从云层间透出一隙光,少年和魔头一立一坐,默然对视。

叶凉手握断剑,嘶声哭号,手腕时而轻颤,刃光在夜色中微闪如鬼火。

江海余眼瞧叶凉目中透出深深恨意,神情却怅然宁静,似已拿定了什么主意。

下一瞬,哭声倏顿,叶凉脸上露出古怪的迷惑,宛如忽然识出了多年的故人一般,对江海余生出一抹亲切之感,隐隐约约,却又难以自抑,仿佛眼前之人的身躯中藏有某种和自己同源同质的东西,引得自己体内的“秋水”剑意如潮汐般往复流淌,而在水流底下,一股闪电如潜蛰已久的龙蛇,亟待喷薄腾飞。

江海余恍惚一笑,耳边蓦地掠过几句陈旧的话语:那些他本以为早已全然忘了,今日才惊觉记起,实则却又多年来都铭刻在心的话语,来自于他最为崇敬感激、却又最觉陌生邈远之人。

“张青兄弟心性失常,难捺杀意,非只是遭遇惨变之故,却也是因身中某种奇异的功法,被人引岔了神思;此前我从未见过这般功法,料想是武林中新近所创……”

“方兄,请你念在这一缘故,饶过张兄弟的性命如何?我已在他眉心‘印堂xue’刺入了一丝气箭,助他平稳心性,从此他立誓退出江湖,料想不会再增杀业。”

“多谢方兄成全。”

“张兄弟,几年来你的神思与那功法纠绕缠化,心魔已深,唯你自己才能剥离,今日我这一记‘气箭’,亦难将你彻愈,唯能在你神魂中留存一抹‘意劲’,盼将来能助你有所领悟,等到那时,你便能以此自救……”

“只是你一旦悟得,却是既能救己、亦可伤己,我难料你那时的心境,望你好自为之。”

江海余苦苦一笑,摇头醒神。当年他本已决意避世,却在两年前得知师兄周固未死,实与师妹秦芸合谋蒙骗了自己之后,终究按捺不住悲怒执念,重出江湖,在青石镇上领悟了“青丝箭”,后更又杀伤了不少性命。现下想来,周固未死、且与吴重是同一个人的消息,多半便是燕寄羽有意引他出山,才设法传告于他。

这两年来,他有时也隐约想到刀宗多年前的劝言,只是他修为高绝,罕逢敌手,深心里也曾傲然自忖:“哼哼,从来都是我‘伤人’,又岂有‘伤己’之事?刀宗所言未免还是虚有些重……”可是现下他瞧见叶凉神思癫狂,满面悲苦,念及平生所为,却忽然一悟——

“原来是我错了,原来伤人……就是伤己。”

此际,叶凉的哭声渐哑渐低,神态重又痴狂错乱,只是脸上泪水兀自不住滚落,越淌越急。

江海余垂下头,将掌中珠钗上的一颗珍珠旋开,目露温柔之色。那珠钗中空,里面却蜷曲盘绕着一根头发。他拈起发丝,擡眼与叶凉对视。

青丝如梦,泪落如雨。

“倘若伤人便是伤己,那么救人呢……又能否如同救己?”江海余喃喃转念,霍然站起。

叶凉应机而动,手腕急振,飞闪而近,断剑贯入了江海余的心口;与此同时,江海余弹出了那根头发,脊背如弓弦绷直,发丝在叶凉眉心轻轻一刺,转瞬飘散不见。

叶凉拔剑倒退数步,身躯晃了晃,神思清醒过来,惊见江海余伫立在自己身前,面目安静,已然气绝。

叶凉心头一阵悲郁,随即又不自禁深深害怕起来,双手抖动,眼看着江海余栽倒在地。

“叶兄弟,恭喜你了……”李素微忽而朗声赞叹。

叶凉道:“李道长,你、你说什么?”他瞥见手中染血的断剑,嗓音微微发颤。

李素微拊掌道:“弓魔杀人如麻,恶名垂于江湖十数载,没想到今日死在叶兄弟手上。从此叶兄弟名扬江湖,成为武林中人人钦佩景仰的侠士,可喜可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