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摇头道:“不必了,那烙饼画在纸上,又不能吃。”言毕忽闻十余丈外人声吵嚷,却是柳空图又犯起糊涂来。
柳空图自被何轻生与裘驷救下,与“乘锋帮”短暂同行,却已接连数次大发脾气,嫌弃乘锋帮刀客“面目粗陋”,执意要让“刘师侄”侍奉他,可是刘万山却已被制住关进了底舱,眼下他见众人各自谈聊,无人理会自己,便又闹将起来。
柳续对柳空图颇存敬意,见状走近劝慰,他与柳空图同出身于洛州柳家,也正是因为感佩于柳空图脱离柳家另创宗派之举,受此事鼓舞,当年才毅然离家出走;然而他不善言辞,此际没聊几句,反惹得柳空图眉头大皱,喝骂不绝。
宁简瞧见柳续的窘境,与陈彻对视一眼,便走过来为柳续解难,恰逢秋剪水正自朝杨仞行去,经过柳空图时,柳空图的神情倏忽安静下来,盯着秋剪水久久不语。
柳续松了口气,默然退到一旁;宁简犹豫片刻,来到柳续跟前,道:“师……师父。”却欲言又止。
柳续微笑道:“但讲无妨。”
宁简点头道:“师父为何今日忽然传刀?”顿了顿,又道,“‘电光朝露’的刀意颇为玄奥,师父却似不愿细加解释,只说让我以后随性揣摩、不必强求……不知师父可是有什么深意?”
柳续轻叹道:“我悟成‘意劲’,创此刀术,实不知是对是错。”
宁简道:“莫非师父也和燕山长一般想法,觉得世间不该有‘意劲’么?”
柳续略一静默,道:“如今世上已有速成‘意劲’的法门,今后江湖武人若都轻易可成高手,只怕犹如饮鸩止渴,武道一时昌盛,却终将陷入永久凋敝。”
宁简一怔,明白过来:柳续与燕寄羽终究不同,燕寄羽在意的是“武林”,柳续却只在意“武道”。
“柳老山长开创停云武学,是武林中千百年难出的大宗师,到暮年却也落得神思糊涂。”
柳续望向柳空图,摇头一笑,继续道:“但若时光倒转,料想柳老山长也必不后悔,仍会潜心研习武功。”
柳空图怔怔瞧着秋剪水,浑未听见柳续的感慨,倏而走近秋、杨二人,一把拉住秋剪水的手腕,朗声道:“啊,我认得你了!”
杨仞先前一直在思悟刀术,方自醒神与秋剪水打过招呼,闻言不禁皱眉:“许老头,我与你同住九年,你不认得我,却认得秋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柳空图瞪他一眼,随即又盯着秋剪水道:“你练得不是刀法,而是‘烛照剑’的武功,你是巴山的郁姑娘,和小燕儿是一对儿……”说话中笑逐颜开,语气亲切,却是将秋剪水误当成了郁剪寒。
杨仞苦笑道:“许老头,柳老山长,我真不知如何才能治好你……”
柳空图却不理他,听见不远处众人正自谈论一幅画,心神微动,喃喃道:“我从前似也颇擅笔墨丹青……”当即转身走开,快步挤到叶凉面前,伸手道,“有什么画,拿来给我瞧瞧!”
杨仞心头莫名一凛,脱口道:“叶兄,先别让他看画——”话未说完,却已迟了,柳空图劈手抢过画纸,扫量一眼,顿时手舞足蹈,连声惊叫:“青鹿崖、青鹿崖……”
杨仞掠近柳空图,将他紧紧搀扶住,暗忖:“许老头这是从画里看见了一座山么?”他夺过画纸还给叶凉,柳空图却仍神情惊恐,不住嘶叫:“我要去青鹿崖……去青鹿崖救我徒儿……我那七个好徒儿啊!”
“青鹿崖之战,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杨仞沉声一喝,便想将柳空图的神智镇住。
柳空图闻声一呆,慢慢环顾周围,颤声道:“不,你们,你们这些人……你们头发这么黑,都不是好人……你们这些黑心人是想拦住我,不让我去救我徒儿吗?”说到后面,嗓音愈发嘶哑焦急。
“尔等可知摩云教徒人多势众,修为又高……我若去晚一步,我那七个徒儿便都活不成啦!”
——柳空图仰头一啸,脸上老泪纵横,陡然迸力一挣。
霎时间杨仞内息岔乱,被震得踉跄跌坐,提气运劲,经络中的浑厚内力却已仅剩一小半;柳空图灰袍甩动,长袖扫退周遭诸人,嘶叫着奔向岸边。
“他娘的,别人的内力果真靠不住。”杨仞暗骂一声,担忧柳空图的安危,当即跃起急追过去。
眼看即要追上,柳空图一只脚踏进江边浅水,倏忽纵掠而出,足尖在湍急的江流上接连数点,如鸥鹭起落飘飞,径自凌江渡到对岸去了。
杨仞惊骇不已,没想到柳空图未动用全部内力,竟仍能施展出这般绝顶轻功;身边倏然闪过一线白影,却是方白亦掠江而去,追向柳空图。
众人相顾失色,都涌到岸边,杨仞自知没柳、方这般身法,掠到船上扯起一只舢板,抛到江面上,闪身跃上;随即舢板微沉,却是秋剪水、叶凉双双落足,三人乘着舢板疾向对岸驶去。
……
临江集,陈家酒馆,晨光熹微。
堂中寂静,桌椅四下翻倒,只有正中央的一张桌子摆得稳稳当当,正对着门口。桌边坐着一男一女,男子脸色宁淡,嘴角有两撇小胡子,不时举盏饮茶,手势悠然清雅;那女子却身躯僵硬,似被封住了xue道,眼神惊惧。
少顷,酒馆门外遥遥传来几声窸窣响动,那男子神色不变,仍是静静品茶。
那女子一会儿看看门口,一会儿又瞥向那男子,忍不住道:“我、我认得你,你昨日傍晚来过,有许多人都要杀你……”
男子莞尔道:“这话不错。”
那女子颤声道:“可是他们没能杀死你,我在屋里偷看到你逃了……昨夜天不亮,你又返回这里,把店里的伙计都驱赶出去,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她等了一阵,见男子不答,便又道:“你若要喝茶或是吃酒,鄙店伺候着便是,你让我动弹不得地陪你坐在这里,却又有什么用?”
那男子轻叹一声,道:“算来贵店的伙计们也已将消息传遍临江集了。”
“什、什么消息?”那女子又惑又怕。
“我来到贵店的消息。”
男子说着转头凝视那女子,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身患重病,来此是想见一个人,或许他能为在下治病。”
“他……他是谁?”
“他名叫吴重。”
“吴重,他、他不是死了么?”那女子神色骤变,泫然欲泣。
“也许是死了吧。”男子叹道。
“但在下昨夜忽发奇想,倘若吴重其实未死,我又如何才能见到他呢?我想了很久,究竟谁才是他最在意的人,他为了这个人,或许愿意现身见一见我……也许这是一个让‘青崖六友’和‘乘锋帮’都忽略不察,却偏生是吴重真心惦念的人。”
“这个人就是你,虽然没有人会相信吴重当真在意你,即便他亲口说出,听者也都当成戏言,他以为如此才更能保护你。”
“陈姑娘,我见到了你,也许就能见到吴重。”
男子从容叙说,目光落向门外,忽而淡淡一笑。
——晨光微暗,何轻生与裘驷面色慌张,你推着我、我搡着你,慢吞吞走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