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仞闻言颇觉深邃,心底隐有所动,拱手笑道:“多谢柳前辈体谅。”
柳续却不再看他,只凝视方白道:“请教方兄,倘若‘意劲’普传开来,后世还会有人如方兄和秋姑娘这般,潜心钻研剑术之道、为武学开辟新境么?”
方白微怔;柳续不待方白作答,便径自返回船舱去了。
杨仞瞧着柳续的背影,摇头嘀咕道:“柳前辈练武成痴,心性也练得有些古怪了……”
方白却只轻叹一声。
杨仞转回头道:“方老兄,你近来身体如何,可有受伤?”他知方白在洞庭湖上遭了燕寄羽的暗算,近日孤身一人将裴烽、丁厌忧等人从三千停云弟子的围攻下救出,精气耗损必也极大,心中颇为担忧。
方白瞧他脸色凝重,不禁莞尔,拍拍他的肩膀道:“杨兄弟,我没事。”
杨仞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多言,眼看着夜雨渐止,诸人歇息了一阵,听见江上传来喧哗响动,却是贺风馗与方轻游、岑东流率众乘船追至。
众人相见甚喜,齐到岸上说话,贺风馗等人听闻三大刀派遭遇惨变,均觉痛惜愤恨。
杨仞问起临江集后续的战况,得知己方大获全胜,擒获了李素微与田桑榆,而叶凉亦已恢复神智,心弦顿松,问道:“李道长和田老头现在何处?”
贺风馗道:“都关押在底舱了。”
杨仞听他说得随意,似也并未着意对李、田严加看守,他约略猜到了什么,便又转口问道:“怎么不见何轻生与裘驷?”
贺风馗道:“他两人与叶兄弟一同埋葬了吴重,而后他俩说要留下来为吴重守墓,便未随我们同来。”
杨仞点点头,瞧见人群中的叶凉神色黯然,两人目光相触,各自欲言又止,却又不约而同地一笑,似都颇为对方安然无恙而开心。
随后,众人散开来收集树枝,运劲蒸干,生起几堆篝火;杨仞走近柳空图交谈了几句,见他言辞迷糊错乱,心下暗叹。
经过一日夜的混战奔波,众人都极感疲累,便在岸边露宿睡觉。
清晨,杨仞睁开眼睛,瞥见贺风馗独立于一旁,起身走过去,贺风馗对他一拱手,道:“昨日我擒住李素微之前,曾问他,是否当真甘愿为燕寄羽做事。”
杨仞道:“不知李道长作何回答。”
贺风馗道:“他说他一心相信燕山长,甘愿听奉燕寄羽的号令。”
杨仞一怔:“即便如此,贺前辈还是对他只擒不杀?”眼见贺风馗微一颔首,转念又道,“贺前辈是觉得李素微在说谎?”
贺风馗沉吟道:“我也看不透李素微的心思,但也绝不信他是这般听任燕寄羽使唤的人物。”
杨仞点头不语,张望岸边:岳凌歌正自照料严知雨喝水,不远处宁简陈彻坐望江水,似在谈聊,没过多久,陈彻身躯摇晃,似又犯起困来,随即歪倒在宁简的膝腿上,沉沉睡去。
杨仞瞧在眼里,暗自有些佩服,又瞥见数丈外叶凉孤零零近水而立,任凭江水浸湿了鞋都未察觉,便道:“我去和叶兄说几句话。”
走到近处,径自笑道:“叶兄,我确没想到你仍会与我等同行。”他本以为叶凉会留下与何裘二人一同守墓,故出此言。
叶凉闻声回身,对着杨仞拱手施礼,低声道:“我想随你们找见燕山长,问个清楚,与他做个了断。”
杨仞知他亲手杀死弓魔,心中定不好受,便叹道:“燕寄羽摆明了是利用你,那也没什么好问的。”
叶凉沉默片刻,涩声道:“不错,我回想起来,当真后怕,倘若我心性迷乱之下,竟刺死了贵帮的好汉,甚至于杀了杨兄、方兄……那我真是百死难赎罪疚了。”
杨仞哈哈一笑,道:“你想杀我,倒也没那么容易。”
叶凉听他笑声爽快豁达,也不禁抿嘴一笑。两人身后,柳续缓步走近宁陈主仆,寒暄起来。宁简问起柳续为何从华山南来,柳续便叙说了自己被诬私放弓魔,遭到囚禁,而后又脱困下山的事。
杨仞听见心念微动,转身道:“柳前辈,既然燕寄羽薄情寡义,如此待你,你何不与方老兄一样,也加入我‘乘锋帮’,咱们共同为你报仇如何?”
柳续淡然摇头,道:“燕山长多年来一直也不信我,我也不会因此而恨他。”
杨仞皱眉暗忖:“他娘的,这人当真莫名其妙。”当着宁简的面,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听柳续又道:“宁姑娘,难得相逢,我想把我新修成的这式‘电光朝露’也传授给你。”
叶、杨二人见他要传刀,便即走避到别处。
宁简凝视柳续,忽道:“柳前辈,你、你可知道,从前我以为我喜欢你。”
陈彻听见“柳前辈”三字,揉了揉睡眼,似是精神微振;想起从前宁简对柳续说话时,要么只称呼一个“你”字,要么径直便说,却是今日才忽然改口叫他“柳前辈”。
又听柳续淡淡道:“嗯,我知道。”
宁简缓下气息,继续道:“近日我才明白,只因我小时在简家很不开心,见到你的字迹之后,便把你当做……当做能拯救我的人,当做我的救星,而非——”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柳续轻轻颔首,道:“宁姑娘,你能坦陈心事,从此解开心结,对你以后的武学修为大有裨益。”
宁简脸颊微红,忽而盈盈下拜,道:“弟子宁简,拜见师父。”
柳续将她扶起,莞尔道:“我等这声‘师父’,可是等了六年。”
宁简闻言想起六年前青州那夜,初见柳续时的情景,不禁心头怅然,随即又问道:“不知陈彻能否和我一起学此刀术?”
柳续道:“自无不可。我这一刀得自‘意劲’,本也易于陈兄弟领会。”
与此同时,杨仞与叶凉走到了远处一块青石边坐下。叶凉将背负的包裹解下,从中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神情中若有所思。
杨仞好奇道:“这是何物?”
叶凉道:“是一幅画。”说着打开木盒,将那卷画纸缓缓展开,神情一颤,霍然站起。
“这、这画不是骨相……”叶凉手捧画卷,喃喃道,“不是萧野谣……这是我师父画的……”
杨仞愈发不解,道:“不是骨相,那是什么?”
叶凉嘴巴一瘪,脸色怪异,似随时便要哭出来,又似突然解开了毕生的困惑,静默片霎才轻声道:“……是一只蝉。”
杨仞站起身来,不明白吴重画蝉作甚,凑头瞧去,身躯倏震,摇头道:“叶兄,这画上哪里是蝉,分明是,分明是……”边说边端详那画,心思恍惚起来,又有些拿不准了,再看一阵,才笃定道——
“这分明画的是一面旗帜呀。”
叶凉疑惑道:“旗帜?那怎么会?”话音方落,耳边倏忽窜过几下清鸣,想起了那夜江边的怪梦,似乎直到今晨才从两日前的梦境里辨出了蝉声。
杨仞转头四顾,招呼贺风馗、赵长希、方轻游等人来看,诸人瞧着画上凌乱的线条,大多均瞧不出所以然来,方轻游看画后眼神微黯,亦没说什么。
宁简与陈彻听柳续讲说完“电光朝露”的刀术精义,亦走过来看画,众人均知陈彻天赋极高,游不净当即问道:“陈兄弟,不知你以为纸上画了什么?”
陈彻略一犹豫,挠头道:“是一张烙饼。”
众人听了纷纷摇头,各自议论起来;此际杨仞却悄然退到了人群之外,怔怔伫立,双手轻微颤抖。
自从他做了数百人的帮主,似乎越来越受拘束,所得的深厚内力也仿佛枷锁一般,迫得他急于想将燕寄羽斩杀,否则便难以挣脱。然而过去月余,经过一连串的变故与苦战,尤其昨夜全然认清了燕寄羽的心机与实力之后,心绪反而宁定下来,刚才瞧见那幅画的一瞬里,更莫名觉得释然轻松,似乎隐约攥住了某种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看到了某个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一直以来,他所使的“乘锋十九式”里,原名“天锋”的第十九式“剪雨”都是他威势最强的一刀。
此时此刻,他闭上了眼睛,面对心中的那支旗帜,却蓦然领悟到了“乘锋刀法”第二十式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