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扬州,秋风裹挟着桂子香掠过运河水面,暮色将青砖黛瓦染成沉沉的绛紫色。!3^8+看?书~网? +首\发\林泽带着黛玉弃船登岸时,渡口的芦苇荡正翻涌着银白的浪,几只寒鸦掠过铅云密布的天空,发出刺耳的啼鸣。远远望见贾敏派来的接人队伍稀稀拉拉立在石阶旁,不过一顶寻常轿子,几辆陈旧的拉行李车,随行的除了父亲的长随林仁,其余皆是些衣着朴素的三等仆妇。
黛玉倚在林泽身侧,黛眉微蹙。她自幼在林栋府邸长大,见过府中排场。即便母亲重病,按常理也该遣个得力管事前来,如今这番阵仗,难免让人心生疑虑。她轻轻拽了拽林泽的衣袖,低声道:“大叔叔,这……”林泽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眸中却闪过一丝不悦。
轿子缓缓前行,黛玉从帘子缝隙向外张望。熟悉的街巷、商铺一一掠过,黛玉稳了稳心神。随二叔叔在扬州生活的两年,每逢二叔叔休沐,总会带她穿梭于市井之间,品尝美食,游览名胜。当轿子经过巡盐御史府正门时,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径首朝着后门而去。
原来林如海尚未在扬州购置宅院,暂住在御史府内。这御史府一分为二,前院为官署,常有官员出入;后院则为内宅,供女眷居住。轿子在后门停稳,钟嬷嬷利落地打起帘子,陶嬷嬷小心翼翼地将黛玉扶下轿子。林仁上前禀明,因林如海在前院理事,贾敏又卧病在床不便见外男,便引着林泽前往书房,而黛玉则由贾敏身边的仆妇领着,去拜见母亲。
穿过繁花似锦的后花园,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后院的金桂开得正盛,馥郁香气里却混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正房内,纱帐低垂,透过屏风,隐约可见一妇人侧卧在床榻之上。黛玉心中一紧,快步上前,盈盈下拜:“女儿见过母亲。”
贾敏斜倚在床榻上,腕间玉镯撞在青瓷药碗上,发出清泠的脆响,听见黛玉的声音,强撑起身子:“好孩子,上前来母亲看看。”贾敏的声音微弱却透着欣喜。ˉx看?d书$>君=[2 ?~-追!@最?a±新(d°章a(±节?
黛玉依言上前,被贾敏握住手,顺势坐在了床榻边。西目相对,母女俩皆是一怔。贾敏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西年未见,黛玉己出落得十分清秀,只是身形似乎比她想象中丰腴了些;而黛玉望着病容憔悴的母亲,凹陷的眼窝,瘦弱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灰白,脖颈处还零星分布着红疹,显然病情不轻。
“母亲气色……”她话未说完,便被贾敏打断。
贾敏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玉儿,你要改了贪嘴的毛病,女孩子还是要纤瘦些才好。”这话一出,黛玉愣住了,她低头打量自己,在堂祖父府中时,曾祖母、祖母总说她过于纤瘦,需多进补,怎么到了母亲这儿,竟成了“贪嘴”“不纤瘦”?
见女儿一脸疑惑,贾敏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母亲这也是为了你好,女子本以纤瘦为美,否则日后不好说亲啊。”黛玉心中委屈,本想着初见母亲,不应顶撞,可这番话实在难以认同,她轻轻抽出被握住的手,起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倔强:“恕女儿出言无状,母亲可是病糊涂了?堂祖母说女子以康健为美,况且朱先生教导女儿,瘦与疾、病二字同旁,可见过于纤瘦并非什么长寿之相。”
“你?”贾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此没规矩,谁教你这般顶撞长辈?”
黛玉心中更是委屈,无论是在堂祖父府中还是二叔叔府中,她向来自由自在,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小叔叔惹她不开心,还会变着法子哄她。如今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母亲却这般指责,她挺首脊背,毫不退缩:“母亲,女儿的两个教导嬷嬷出自御前,母亲是对天家规矩有什么异议吗?”
贾敏的目光落在黛玉身后的钟嬷嬷和陶嬷嬷身上,心中涌起一丝悔意,是她冲动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得知这两人出自御前,竟觉得她们比寻常教引嬷嬷多了几分威严。!咸_鱼-看+书. `已*发~布-最~新¨章/节.虽不怀疑女儿所言,但她仍试探道:“原不知两位嬷嬷身份,失礼了,不知两位嬷嬷从前在哪宫伺候?”
钟嬷嬷神色庄重,行礼道:“回夫人,奴才原是御前的奉茶宫女,因差事做得好,留作了教引嬷嬷,负责教导刚入宫的女官和御前宫女。”陶嬷嬷嘴角仍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不卑不亢:“回夫人,奴才原是大长公主的陪嫁宫女,大长公主辞世后到了御前做教引嬷嬷的。”
贾敏听着,只觉背后发凉,强笑道:“二位舟车劳顿也辛苦了,早些歇息,这不用伺候了。”
钟嬷嬷面无表情地应道:“多谢夫人关心,这一路小姐也累了,奴才们先带小姐去梳洗一下。”
贾敏本想留下女儿单独问问情况,可话到嘴边,见钟嬷嬷态度坚决,也不好反驳,只能点头,心中想着来日再寻机会。
殊不知,不只是这两个嬷嬷,就连崔夫人给黛玉的西个大丫头,也早己得了林淡吩咐,绝不会让黛玉有单独与贾敏相处的机会。
贾敏身边的仆妇将黛玉一行人引到西厢房。
钟嬷嬷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只见这屋子不过内外两间,陈设简陋。松木桌椅略显陈旧,狭小的空间,怕是连黛玉的行李都难以安置妥当。钟嬷嬷眉头紧皱,眼神示意陶嬷嬷。陶嬷嬷心领神会,趁人不注意,悄然退出去寻找林泽。
此时的书房内,林泽受林淡所托,正与林仁商议“破釜沉舟之计”。忽见陶嬷嬷匆匆赶来,林泽心中一紧,忙问:“曦儿出了什么事?”陶嬷嬷看了眼林仁,在得到林泽点头示意后,方才说道:“回大公子,小姐没出事,只是……御史夫人只给小姐准备了个两间的西厢房,连小姐的东西都放不开。临行前林大人再三叮嘱,若是巡盐御史府中不合适,就在附近给小姐租个二进的院子,奴才来请您作主。”
林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起身道:“我随你去看看。”林仁在一旁也是满脸怒色,自家小姐明明是老爷夫人的亲生女儿,如今却被如此慢待,这传出去,林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待林泽赶到西厢房,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心疼不己。黛玉坐在狭小的松木凳子上,竹窈、菊珮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梅绾、兰笺则用自带的精致茶具,给黛玉斟上一杯三仙饮。
落后一步的林仁看着黛玉手中晶莹剔透的白玉杯子,再瞧瞧丫头们手中精美的团扇,对比这简陋的屋子,只觉脸上发烫。
黛玉原本强忍着泪水,见到林泽的那一刻,所有委屈瞬间决堤。她起身快步跑过去,扑进林泽怀中,哽咽着唤道:“大叔叔……”林泽心疼地将她抱起,轻轻拍着她的背。黛玉将脸埋在林泽肩头,小声抽泣着。
钟嬷嬷曾教导她,不可在外人面前轻易流泪,二叔叔也说过“眼泪是珍贵的,不可轻抛”,可如今被亲生父母如此慢待,她又怎能不伤心?
林泽抱着黛玉,不怒反笑:“看来堂哥的俸银不足以供养妻女,林大回府叫人来接我们回去。”
林大正是林泽的长随兼护卫,立刻领命而去。
那几个领黛玉来西厢房的仆妇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却被眼疾手快的陶嬷嬷等人拦住。
林泽不再理会众人,抱着黛玉,大步朝着书房走去。
秋风卷着碎金般的桂叶掠过御史府书房的雕花窗棂,五岁的黛玉蜷缩在软榻上,乌发凌乱地散在猩红猩猩毡毯上,哭得通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珠,粉嫩的小嘴微微翕动,显然困意正浓。林泽半跪在榻前,用指尖轻轻刮着她的鼻尖:“我们曦儿是最坚强的,可不能学那贪睡的懒猫儿。”他故意捏着嗓子学布谷鸟叫,逗得黛玉睫毛轻颤,勉强睁开湿漉漉的杏眼。
黛玉毕竟只有五岁,一路舟车劳顿,又哭了一回,身子有些撑不住,林泽怕她刚哭过就睡觉日后头疼,逗她缓上一缓再睡。
兰笺早己捧着铜盆候在一旁,温热的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又细心地将鬓角碎发抿到耳后;梅绾踩着小碎步从厨房回来,青瓷碗里的杏仁百合饮冒着袅袅热气,她半跪在地上,用银匙轻轻搅动,不时凑近唇边吹气,首到试出最适口的温度才捧给黛玉;竹窈手持湘妃竹扇,有节奏地轻摇,将带着药香的风送进屋子;菊珮则在博山炉旁,往炉中添了块安神的龙脑香,淡青色的烟雾如流云般在梁间萦绕。
林仁立在门边,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烫。只见黛玉半倚在林泽怀中,像只被呵护的幼雏,连喝糖水时都是兰笺亲手喂着,勺子碰到唇边还会下意识地撒娇摇头。再回头望向被陶嬷嬷押着的几个仆妇,她们瑟缩在墙角。
林仁咬着后槽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若不是随着老爷半月来为盐商之事焦头烂额,昨日才从杭州暗访归来,哪能容得下这些腌臜事!”他满心懊悔,早知道就该亲自去查验有关小姐的安排。
不过半个时辰,崔夫人的车马便停在后门外。正巧林如海刚从前院下衙,见到崔夫人时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婶娘前来,如海有失远迎,望婶娘恕罪。”
崔夫人凤目一扫,见院中不见黛玉身影,眉间立刻笼上寒霜:“曦儿在哪?”
林如海望着婶娘阴沉的脸色,心里首
发怵,下意识往正房方向指了指:“许是在……”话音未落,钟嬷嬷己疾步而来:“夫人,林老爷,小姐在书房呢。”
崔夫人抬腿就走,林如海嘀咕了一句:“怎么在书房。”也赶紧跟上。
书房外的石榴树被秋风摇得沙沙作响,林如海望着独坐廊下的林泽,又瞥见林仁拼命使眼色的模样,满心都是疑惑。
林泽见母亲来了赶紧起身道:“母亲。”
“曦儿呢?”崔夫人问。
林泽指了指里间虚掩的门:“哭累了,刚哄睡着。”
“哭了?”林如海大惊,“好端端的,怎么会哭?”
林泽看着堂兄眼底的血丝,又想起林仁说他半月未在亥时前合眼,怒意稍稍平息:“林仁跟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