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慎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那日没有带沈秋晚走。


    无数个寂静的深夜，他不止一次幻想，两人再见的场景。


    比如，新帝登基，沈秋晚被封为皇后，他或有机会进京参拜新帝，那个时候，华丽凤袍加身，她定会恢复往日神采。


    可是。


    陆明慎只见到了——


    她的尸体。


    沈秋晚死了，七窍流血、面目狰狞、死不瞑目。这是陆明慎从未设想过的结局。


    他颤抖着把沈秋晚拥入怀中，抬手帮她合上双眼。


    陆明慎俯下身，轻轻贴住她侧脸。她的脸好冰，比那个雨夜还冷。他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几欲捏爆。


    他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可他更恨。惊天恨意突然从陆明慎眼底迸发，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晚晚。”你是不是很痛。


    “晚晚。”你是不是也后悔了。


    “晚晚……”


    你可不可以，再看我一眼，哪怕是用那种看狗的眼神。


    就一眼，一眼就够。


    喊到后面，陆明慎哽咽到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好恨，好恨，恨自己不够勇敢，恨大哥没有善待沈秋晚，也恨……恨她识人不清，偏要选择大哥。


    陆明慎小心翼翼抱起她的身体。


    明明是第一次，他的动作却很熟练，仿佛已经演练过许多回。


    他将沈秋晚轻轻摆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沈秋晚躺在那里，宛如睡着一般。


    陆明慎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晚晚已死，是非他已无心分辨，他只要所有人都为她陪葬。新帝、杜贵妃、杜太后……还有他。


    这一日。


    偌大的皇宫，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想到那些人，死前痛哭流涕、百般求饶的模样，陆明慎便忍不住想笑，可他笑着笑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下。


    陆明慎不由想到沈秋晚死前。


    被人强迫灌下毒酒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很害怕。毒酒药性发作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很痛。


    就算沈秋晚对他下毒、诬告，让父皇将他流放，陆明慎从未怨过她。无论发生什么，沈秋晚在他心里永远都是初见的模样。


    陆明慎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潮湿阴冷的下午。


    他没有等到死亡降临，却等到了一束光。


    手中长剑划过地面，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迹。陆明慎一步一步，踉跄前行，行至沈秋晚身前，他扔掉长剑，把她紧拥入怀，泪水模糊了陆明慎的视线。


    她那么好的人。


    怎么就落得个这般结局？


    至此，他的世界永远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皇宫守卫匆匆赶来，箭雨铺天盖地袭来。陆明慎未曾皱一下眉头，他抱紧怀中人，笑得释然。


    既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感谢上天垂怜。


    -


    新帝虽死，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宗亲、朝臣的推举下，皇三子陆明诚，登基为帝。


    坐在龙椅上的那一瞬间。


    陆明诚总有一种不真实感。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君临天下这天，他怎就成了皇帝？朝臣跪拜、万民敬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眼前逐渐模糊，想起来那个平静的午后。


    “表兄。”


    沈秋晚站在他面前，笑盈盈看向他……身后的太子，不是在喊他。她与陆明诚擦肩而过，走到陆明礼面前，


    突然，沈秋晚回过头看他一眼：“三表兄也在。”


    陆明诚低下头，红了脸。


    他的生命中，有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她在看向大哥的时候，会顺带看他一眼，只一眼陆明诚便已心满意足，从未有过僭越的想法。


    陆明诚学着父皇的模样，抬起手：“诸位爱卿，请平身。”


    台下朝臣请求他：“请陛下立后。”


    立后？


    陆明诚下意识想到她，随即呼吸一窒，可她早已不在了。他指尖扣紧龙椅扶手，几乎要咬碎后牙槽，才硬生生憋回自己的眼泪。


    表妹已经不在了。


    他立谁为后。


    于是，陆明诚说：“朕不立后。”


    “陛下万万不可——”众臣哗哗啦啦跪到一片。


    陆明诚扬起下巴，郑重宣布：“朕此生，绝不立后，但江山不可后继无人，朕会悉心培养宗室子，为大周选拔出最完美的继承人。”


    表妹已死，他已无心其他。


    他将继承父皇的遗志，带领大周走向强盛。


    至于他年少时对沈秋晚的爱慕，他将悉数埋于心底，在未来无数个孤寂难熬的夜晚，这会成为他振作下去的动力。


    多年以后。


    陆明诚已老态龙钟，白发苍苍。他站在城楼上，俯看着偌大的京城，眼底已经浑浊不堪。


    他抬起脸，看向天空，嘴角浅笑。


    “父皇，你看到了吗？”


    盛世到来，他做到了。在他的带领下，大周版图扩大一倍，国富民强，是整个中原最强大的国家。在这里，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可以吃饱穿暖。


    如果她还在，该多好。


    沈秋晚年轻的音容笑貌，浮现在陆明诚眼前，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微微哽咽：“表妹，我想你了。”


    若是思念能有声音，他的沉默将震耳欲聋。


    陆明诚步履蹒跚，被太监搀扶着，顺着台阶缓缓走下城楼。他没有选择回宫，而是朝着宫门外走去。


    在他的治理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陆明诚打扮得像是一个寻常老人，便是隐入人群，也难以发现。可却被一仙风道骨的老道拦住了去路。


    “道长这是何意？”陆明诚友善笑笑。


    老道笑呵呵捋着胡子，一双老眼打量着陆明诚，似乎在发光。过了会，他凑到陆明诚身边，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陆明诚斟酌片刻，回：“陆诚。”


    陆是他的姓，明是他的辈，诚是他的名。如今他没有一个兄弟在人世，他便舍了这辈分。


    老道若有所思：“陆诚？果真是人如其名。”


    陆明诚疑惑看他。


    老道感慨：“陆兄弟一片赤诚之心，功德圆满，若有来生，你定会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一生无忧。”


    “来生？”陆明诚浑浊的眼底冒出一道光，他盯着老道追问，“您是说，人是有来生的？”


    如果人可以转世，那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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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想到某种可能，陆明诚心尖一颤。


    老道点点头，沉声道：“天道轮回，真的存在。”


    “那、那我可不可以和老天做个交换？”陆明诚声音颤抖，小心翼翼询问。


    老道：“你要换什么？你不要下辈子的荣华富贵了吗？”


    陆明诚急声道：“我不要荣华富贵！”


    “那你要什么？”老道疑惑不解。


    陆明诚顿了顿，他眼神坚定，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我要表妹活着。”


    像花一样的表妹，不应该在最美好的年纪凋谢。她应该活着，活着看遍大周万里江山，明媚绽放。就算已是耄耋之年，想起沈秋晚，陆明诚就觉得自己从未老去。


    “什么？”老道掏了掏耳朵。


    “道长，您有没有办法，让表妹活下去，我愿用所有功德来交换。”说罢，陆明诚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老道的脸。


    老道神色一怔，看了陆明诚许久。


    “如果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你还会愿意吗？”


    陆明诚毫不犹豫：“我愿意。”


    除了表妹英年早逝，他再无其他遗憾。便是要他付出性命，陆明诚也想要沈秋晚能好好活一回。


    老道被他深深震撼，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赤诚之人。


    老道名唤泰来，今年已过百岁，修的是太上无情道。他一直未参破其中真谛，今日，泰来突然悟道。最是无情，便是有情。同时，也为大周未来换一种的可能。


    泰来决定帮陆明诚：“我帮你。”


    陆明诚真诚道谢：“多谢。”


    他笑得发自内心，用他的下辈子来换表妹的下辈子，这个交换，他愿意。


    -


    陆明诚死在了青台山。


    他死前一个时辰。


    泰来道长守在他身前：“陆诚，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明诚毫不犹豫：“想好了。”


    泰来又说：“回到过去，意味着你会忘记所有。”


    陆明诚问：“那她会幸福吗？”


    泰来顿了顿：“会，但带给她幸福的人，不会是你。”


    “没关系。”陆明诚笑得坦然，“道长，您能算出带给表妹幸福的人是谁吗？”


    他其实还挺好奇的。


    泰来犹豫一番，轻声说：“你的手足。”


    “四弟？”陆明诚神情一怔，随即释然，“四弟他肯为表妹死，最起码是真心待她。与旁人比，我倒情愿那个人是四弟。”


    陆明诚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年轻的表妹，似乎就站在不远处，笑盈盈的喊“表兄”。陆明诚突然高兴起来。


    他走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青台山上，亮起了九盏长明灯。


    皇帝驾崩，十里长街，万民悲泣，为待民如子的周诚帝送行。同时，泰来扭转乾坤，时空动荡。


    时间逆转，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时。


    那日京郊，桃花盛开。陆明诚漫步在桃林中，与人撞了个满怀。他看向那人，眼底满是惊喜。


    “表妹。”


    只见沈秋晚在对他笑：“三表兄。”


    陆明诚的心瞬间被填满。他由衷地想，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