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句，裴放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最后一句话问出来时，裴放几乎将拳头捏碎。


    他口中说的，都是他所不曾参与过的素娘的过往，她小时候的事，他甚至都不曾仔细地了解过。


    因为无论哪一世，素娘从来不跟他说这些。


    裴放嘴角抿成一线，不甘，却只能沉默。


    苗元驹也不再说话，把马牵到了一旁。


    徐素湘梳洗好从马车上下来，很容易就感受到了两人之间不太和谐的气氛。


    她觉得，是因为两人还不太熟的缘故。


    于是她问苗元驹：“天色马上要黑了，此时赶路也不安全，苗二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先在这里修整一晚？”


    苗元驹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徐素湘便转头问裴放：“夫君，你说呢？”


    裴放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他又不想在素娘心里留下个小气刻薄的印象。


    更何况，她当着面喊他“夫君”呢。


    “夫人说的是，”他面上笑开，笑意却不达眼底，“苗二爷不如留下？”


    苗元驹淡淡点头：“也好。”


    三辆马车停在路边，青松在中间的马车上休息，林嬷嬷领着面果在附近拾柴火，路明和红菱两人从那损毁的车厢里把还能用的东西都捡了回来，又另拾掇出一辆车给两位主子乘坐。


    翠竹则寻了块平地铺上毡垫好让徐素湘坐得舒服些，又拿了干粮和御寒的衣物出来，待篝火燃起，她找出陶罐开始烧水。


    此时夜幕降临，下弦月悬于天边，周围零星挂着几颗星子，山林里鸟儿还巢，惊起了一片蛙鸣。


    徐素湘与裴放还有苗元驹三人围着篝火吃干粮，红菱几个人则在隔了几米的地方另起了火堆休息。


    罐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袅袅白烟升至半空，又被夜风吹散，裴放用杯子接了热水，递到徐素湘手边。


    “喝些热水，散散夜里的寒气。”他接过徐素湘吃剩的半张饼，以为她吃不惯，便关心道，“今日暂且委屈一下，待明日进了城，就不用吃这些了。”


    徐素湘捧着热水，低头轻轻吹了吹，闻言抬头道：“二爷说哪里的话，我并不觉得委屈。”


    裴放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旁的苗元驹轻笑了一声。


    他皱起眉头，问他：“苗二爷何故发笑？”


    苗元驹咬了一口饼，拿起一旁的棍子拨了拨火堆，火焰里发出“哔啵”声响。


    “裴司马不必紧张，在下并没有嘲笑之意。”


    许是炊饼太干，他拿起自己带来的水囊，喝了一口，这才继续道：“我只是想起了我们从前在房陵食不果腹的时候，那时树上的几颗野果，路边的几朵野花都是难得的口粮，在裴司马眼里难以下咽的炊饼，于当时的我们而言却是稀罕物。”


    “你一定是想起了我跟你抢巷口那株槐花的事了吧？”徐素湘掩着唇，笑得眉眼弯起，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显得亮晶晶的。


    苗元驹对上她带笑的眼睛，微微愣了愣。


    裴放蜷起手指，把手里炊饼捏得掉渣。


    徐素湘忽然转头看向裴放，裴放眼睛一眨，下意识勾起的唇角多少有些刻意。


    不过徐素湘没在意，她笑着道：“二爷不知，我小时候顽皮，没少和县里的孩子们闹腾，为了吃上那一口槐花素包子，还专门和苗二哥打了一架。”


    裴放朝苗元驹的方向瞟了一眼，伸手拂开落在她颊边的碎发，问道：“他欺负你了？”


    他这一问，倒让徐素湘和苗元驹同时笑出了声。


    裴放脸上的笑便淡了。


    “我记得阿素和人打架，从来没有输的时候。”苗元驹说着，故意对裴放道，“看来，裴司马还是不太了解她。”


    因为这句话，裴放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不是的，苗二哥误会了。”徐素湘没瞧见裴放的脸色，却是立刻解释道，“是我从没和夫君说过小时候的事。”


    “何况，人是会变的，我已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更了解现在的我。”


    裴放闻言，放下手里的炊饼，握住了她。


    “夫人若是愿意说，我也很愿意听听你小时候的趣事的。”


    徐素湘抬起眼睛看他，果真低声跟他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迹。


    火光映照在两人脸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暖融的色彩。


    苗元驹与他们隔着三尺的距离，看着他们无比自然地牵着手，头挨着头，低声絮语。


    他忽然有些后悔留下来。


    阿素说的没错，她与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前从没见过她端庄有礼的模样，也从未见过她此刻如水般温柔的眼神，更没见过她脸上那一抹娇羞而不自知的酡红。


    物是人非，他早就该知道的。


    在拉住她车厢的那一刻，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苗元驹往后面挪了挪，安静地垂下了眼睛。


    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他好似与他们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第二日一早，裴放在车厢里被鸟叫声惊醒，他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这才发现车厢里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徐素湘的身影。


    他瞬间打了个激灵，浑身的血液都清醒了过来。


    下了马车，裴放把后面车厢的人都叫醒，几个丫鬟和小厮并没有见过徐素湘，也没听到什么明显的动静。


    裴放环顾一圈，发现苗元驹和他的马也不见了，心里顿时一慌。


    他下意识断定，是苗元驹掳走了素娘。


    “那个苗元驹是礼王的人，赶紧清理前路，给我追！”


    乍然听见这个消息，青松和路明心里都打了个突，两人什么也没敢问，连忙去清理路中间的山石。


    裴放上前，与他们协力把最重的石块移走，看着这个进度，他心里急得不行，一拳砸在石面上。


    “我骑马先行，你们等清出道路了再追。”


    说罢，他扭头要去解开马车上拴着的马匹。


    此时徐素湘和苗元驹从一旁的山林里钻出来，笑着问他：“二爷为何要把马匹解开？”


    裴放手上一顿，豁然扭头。


    徐素湘此刻正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她手上捧着一片芋头叶子，上面兜着些他没见过的黑色野果，头发上和裙裾上都沾着露水，整个人瞧着如林中仙子般清透水灵，半点事也没有。


    苗元驹站在她旁边，抬手替她挡住了从旁伸出来的一丛野草。


    裴放焦急的一颗心忽然就跃回了胸腔，但换来的却是另一种烦躁。


    “素娘，”裴放转身看着他们，目光无比冷凝，“过来！”


    徐素湘顿了顿，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悦，不晓得他好端端怎么就生气了。


    她看了眼一旁的苗元驹，随后捧着手上的果子疾走两步向着裴放奔去。


    “二爷怎么了？”徐素湘到了他跟前，歪着头看他。


    裴放板着脸问：“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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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了？”


    徐素湘把手上的果子往他面前一递，邀功似的说道：“呶，去采野果子了，这些还是苗二哥发现的呢。”


    “我想着，二爷应该没吃过这种果子，所以多采了些回来。”


    裴放原本沉着脸，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又不由心中一软，他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发丝上沾着的露水。


    “你要去为何不叫醒我，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徐素湘张了张嘴，她原本是要叫的，但苗元驹说裴放醒了必定也要跟着去，他这样的身份不适合做这些，去了反倒大家不自在。


    她一想也是，裴放打小金贵，早就习惯了做什么都有下人服侍，又怎么能体会到他们乡下孩子进山摘野果的乐趣呢，还不如自己摘好了再送到他面前。


    也是她起了玩心，这才忽略了裴放醒来看不到她会担心这一回事。


    “是我的错，令二爷担心了。”徐素湘陈恳认错，“下次，我一定先叫醒二爷。”


    裴放收起帕子，眼睛一眯：“还有下次？”


    徐素湘把野果子往他怀里一塞，“不敢！还请二爷尝尝我摘的果子吧。”


    此时道路上的石头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知道徐素湘没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情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了。


    苗元驹牵着自己的马出来，他马背上驮了两个袋子，里面全是他和徐素湘摘的野桃和李子。


    徐素湘招呼林嬷嬷她们拿些果子去吃，转头想让她们也尝尝裴放手里的，然而裴放不撒手，显然没有与他人共享的意思。


    徐素湘不由好笑，也不勉强他，自己拿了个桃子配着炊饼吃了。


    那一兜黑色小果子裴放吃了个精光，末了点了点头：“甜中带涩，尚可。”


    徐素湘一抬头，看见他那模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裴放不明所以。


    苗元驹听见，也看了过来，他这一看硬是没忍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怕裴放看见，他还背过身去，但那笑声仍旧出卖了他。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面果第一个没忍住，嘴里的桃子都喷了出来，青松和红菱等人憋得甚是辛苦，恨不得掐自己两把。


    还是林嬷嬷年纪大了稳重，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提醒他：“二爷，你的嘴……”


    裴放皱着眉，跳上马车去找铜镜。


    这一看不得了，气得他险些把镜子给砸了。


    他在车厢里掀开车帘，顶着两片乌漆嘛黑好似中毒了的嘴唇，咬着牙问徐素湘：“你给我吃的什么？！”


    他一开口，徐素湘便看见他紫黑的舌头，更笑得直不起腰了。


    好半晌，裴放都不肯从车厢里下来，外面一群人还笑个没完，他只能一个人在车厢里抱着手臂，生闷气。


    想他活了三世，何曾丢过这样的人？


    徐素湘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抬手擦了擦眼泪，上前隔着车厢哄他道：“二爷别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果子在我们乡下叫桃金娘，若是遇上逃荒，这果子可是能救命的呢。吃上几颗原本也不至于这样，谁让二爷要吃独食，不肯分出来大家吃呢……”


    她还没说完，裴放掀开帘子一脸懊恼地瞪着她。


    徐素湘差点又笑了出来，好歹是忍住了，继续哄他：“二爷，别生气了。”


    裴放一把放下车帘，气哄哄地给她留下了一句话。


    “上来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