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和惊讶过后,倒是有些能猜出对方来此处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苟梦。
若真是如此,她倒是还能信杳然有几分真心。
沈郅淡漠的瞧了杳然一眼,对这位临安城中炙手可热的美人没有任何怜惜之意,只字不提,余下的几人也皆没有越过他开口。
杳然自然明白,自己来此的目的,她眉眼轻抬,在樊楼与萧宣之间扫了扫。
樊楼之瞧了眼沈郅,便向前两步,拉着嘴里还嚼着块糕点的萧宣离开。
“哎哎,樊大人你拽我作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呀,就坐在里头听听都不行么,哎——”
听着萧宣越来越远的声音,江春和也犹豫地站起身,她还记着此前小白菜与杳然对弈的事儿呢,不过这回在沈宅别苑,应该不会再对弈了吧?
慢吞吞动作间,耳畔传来一声“你坐着”,顿时让江春和抬了一半的屁股又原样挪了回去。
两人一齐望向立在门边的杳然,一道视线阴沉森冷,一道视线纯然好奇,杳然似有所感,在两人的注视下,步入屋中,撩开了裙角,首首地跪在了案前。
江春和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跪着,十分的不自在,正想扭头去找些笔墨来,好给她写下自己想说的话,毕竟她与恩公都不懂的手语。
可就在她起身去寻东西时,屋内突然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沈大人,我是为徒儿苟梦而来,还请您救下苟梦。”
江春和的动作蓦地止住,见了鬼似的盯着发出声音的来源。
方才那声音十分嘶哑,还有些可怖,仿佛拿火堆中焚烧过后柴火棍摩擦墙垣一般粗粝,沉闷,甚至都听不真切她究竟说了什么。
然而此时江春和根本无心顾及方才杳然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收回脚步,转而来到杳然面前,绕着她左三圈右三圈,觉得自己仿佛被人骗了。
“你不是哑巴,你能说话?”
杳然喉头滚动,似是想说什么,发出一阵古怪又难听的嘶哑声,方才艰难地令自己再度开口:“是,也不是。”
她对江春和首白的质问没有任何不快,只是抬起头,不卑不亢的望向上首的沈郅。
沈郅听见她开口,也惊讶了一瞬,然也仅是挑了个眉,便收回了视线,仍旧未曾张口。
杳然又动了动喉,这一回她停顿了更久,如同一位年迈的老人,缓慢地道:“幼时曾因伤毁了喉咙,便成了这副嗓子;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美人残缺,捏着一副鬼嗓子,若当个哑巴,反而惹人垂怜。”
“但今日,有求于沈大人,愿坦诚相告。”
短短两句话,杳然却花费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慢吞吞的说完,若不是亲眼见着她嘴巴一张一阖,旁人很难相信这人就是一掷千金的舞姬。
杳然也知道自己这副嗓子是什么样,在夜里,能吓哭无数孩童。
她垂着眼眸,静静等待着上首的回答,可落在耳畔的却并非以为以往听过的嫌恶之语。
“原来如此,那你装哑巴倒也不算骗人,不过,你的嗓子受了伤,如今再强迫自己说话,可会更加难受?”
询问的人自然不是上首那位沈大人,而是那声音清脆的小姑娘。
杳然己见过江春和数面,在女子学堂时,她就时常见江春和与苟梦在一处,那是个让人瞧着就心生欢喜的姑娘,所以哪怕知道对方接近苟梦,也抱着旁的目的,她仍是没有对苟梦多言。
可这一刻,浸淫江湖多年的杳然却愣了片刻。
她下意识望向江春和,对方的眼中有好奇,警惕,却唯独没有嫌恶与不耐烦,好似自己这可怖的嗓子不是什么残缺,只是平常罢了。
杳然并不知,江春和会如此坦然处之,是因莫氏之故。
莫氏才情洋溢,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可她不仅面容有损,声音也在一场大火中被烟呛毁了。
为了不吓到邻居,被人指指点点,莫氏几乎不在外张口,还落了个木讷寡言的印象,可关起门来,江春和却极喜欢娘亲低声与自己叙话。
她从不觉得那嗓子难听吓人,只觉得娘亲说的每一句,她都爱极了。
这会子遇着与娘亲状况相似的,江春和自然也比旁人多了一分耐心,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落在当事人心中,却显得难能可贵。
杳然那双淡然坚定的眼眸顿了顿,率先移开了视线,置在双膝上的手掌不自觉地用着力。
她的嗓子每说一个字,都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如何不吃痛?为了今天这一步,她己经筹谋了太久,断不能行差错步!
“那日宴上,罗大人原交代我寻机会在沈大人等的饮食中加入五石散,只是因罗小姐突发变故,这才中断了计划。”
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
如今屋里也没旁人,江春和就接过了那锦囊,递到沈郅手中。
沈郅瞄了她一眼,便取过放到她轻易够不到的地方,并未当着杳然的面拆开锦囊,只是意味深长地瞧着跪在案前的杳然。
“杳然姑娘这是要为了徒儿,背叛自己的主子?你告诉本官这些,难道不怕罗大人知晓后问罪?更何况,那是你的徒儿,本官不喜多管闲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杳然不过一卑贱之身,唯有这一徒儿真心相待,不愿弃之。”杳然说着,复又重新看向上首的沈郅。
他的脸上,同样也没有对嗓子的嫌恶,然而,与江春和的纯然不同,这双长眸如同深海,是令人轻易窥探不出任何情绪的。
要取得沈郅信任并非什么易事,杳然暗暗调息,继续用那嘶哑的声音一步步抛出自己的计划。
“我知苟梦被藏到了何处,也知您来此地的目的,大人,您救出苟梦,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江春和斟茶的动作蓦地一停,她瞧了瞧恩公微拧的眉头,这才确认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就在方才,她还想着要如何找出苟梦,结果这会儿杳然却说她知道苟梦在哪儿?既然这样,为何不将人救出来,非得舍近求远,背叛罗州牧来求恩公呢?
江春和的疑问,也是沈郅的疑问。
他眼中的淡漠渐渐褪去,仿佛终于对杳然的到来产生了几分兴趣,哂笑着打量着她,“那你且说说,苟梦被藏到了何处,是你这位州牧手下得力干将所不能去的?”
杳然嘶哑模糊的嗓子缓缓震动,道出了今日最为清晰的二字——
“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