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谈谈吗?关于...关于您的其他病情。“
老人的眼睛瞪大了,随即泛起泪光。
她紧紧抱着那袋药,像是抱着最后的盾牌,
“罗医生,我...我只是不想麻烦别人...“
“但您需要治疗!哪怕是姑息治疗也好过...“
“七十三岁了,够本了。“
张桂芳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儿子在硅谷做工程师,很忙。
告诉他除了让他担心,有什么用呢?“
大厅的广播正在呼叫下一个取药号码。
人群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个穿着旧外套的老人和年轻医生之间的对话有多么沉重。
“那您为什么...“
罗峰声音哽咽,“为什么还来医院这么多次?“
张桂芳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药袋,
“在家...太安静了。
在这里,至少有人会问我哪里不舒服...“
她抬起头,泪水在皱纹间蜿蜒而下,
“罗医生,你能理解吗?疼痛至少证明我还活着。“
罗峰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医学教科书从没教过他如何面对一个选择孤独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
“让我帮您,好吗?“
他终于说道,“不需要住院,就每周来换次药,聊聊天...“
张桂芳望着他,眼中的泪水在门诊大厅的灯光下闪烁。
良久,她轻轻点头,像一片秋叶飘落那么轻。
“好。“她说,
“但别告诉我儿子...他刚当上项目主管,很不容易。“
罗峰接过她的药袋,搀着她向诊室走去。
他注意到老人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仿佛卸下了某个沉重的秘密。
在走廊拐角处,张桂芳突然停下,
“罗医生,其实...我当老师时最喜欢教《祭十二郎文》。“
罗峰不解地望着她。
“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老人轻声念道,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但现在,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周三上午十点十五分,罗峰第三次看向诊室门口。
张桂芳老人迟到了。
这是上周约定好的第一次。
自从发现她的肝癌病情后,罗峰为她安排了每周三的固定复诊。
不需要挂号,不需要排队,就像两个老朋友之间的约定。
而张桂芳也总是提前到达,安静地坐在候诊区翻阅那本已经卷边的《唐诗三百首》。
“罗医生,在等张老师?“护士小李探头进来,
“要不要我打电话问问?“
罗峰摇摇头,目光落在墙上新换的电子计时器上。
自从上次医院强调“提高接诊效率“后,每个诊室都装上了这个鲜红的倒计时装置,数字跳动得刺眼。
“再等等。“他说。
当时钟指向十点三十七分,诊室门终于被轻轻推开。
张桂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比上周更加佝偻。
她今天没穿那件熟悉的藏青色外套,而是套了件不合身的米色开衫,袖口已经磨得起球。
“对不起,公交车...晚点了。“
老人气喘吁吁地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布袋子。
罗峰立刻注意到她比上周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灰黄。
更让他心惊的是,老人左手臂上缠着一小块纱布,隐约可见渗出的淡黄色液体。
“快请坐。“
罗峰起身搀扶她,手指碰到她手臂时,老人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手臂怎么了?“
张桂芳缓慢地坐下,动作像是每一节关节都在抗议。
她勉强笑了笑,
“没什么,早上抽血的地方有点渗血。“
候诊区的电子屏正在循环播放“每位患者限时3分钟“的提示。罗峰伸手关掉了诊室内的计时器,红色的数字“3:00“瞬间熄灭。
“张老师,今天没有三分钟限制。“
他说,“我们先看看您的手臂好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卷起左袖。
纱布下的景象让罗峰呼吸一滞。
不是简单的抽血痕迹,而是一片密集的针眼,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新鲜的红肿。
最严重的一处正在渗液,周围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
“这是...“罗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社区诊所的小王护士说我的血管太脆了。“
张桂芳轻声解释,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白蛋白...很难打进去。“
罗峰的手悬在半空。
他想起上周收到的肿瘤科会诊报告:低蛋白血症,建议静脉补充白蛋白。
但医保不报销,自费一次就要近千元。
“您打了多少次?“
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这周...四次吧。“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小王护士人很好,下班后偷偷帮我打,不算诊费。“
诊室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罗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他轻轻揭开纱布,熟练地消毒、更换敷料。
碘伏棉球擦过那些针眼时,老人的手臂微微颤抖,但没发出一丝声音。
“张老师,“罗峰放下镊子,
“我们上次说好的,如果疼痛加重就告诉我。
您昨晚睡得好吗?“
张桂芳的眼睛眨了眨,目光飘向诊室角落的洗手池。
“还行...就是有点...胃胀。“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罗峰脸上。
他调出张桂芳的完整就诊记录。
过去三个月,27次就诊,涉及8个科室。
系统自动生成的“频繁就诊患者“红色警示框不断闪烁。
就在罗峰准备关闭警示框时,一个文件夹吸引了他的注意。
点开后,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里面整齐排列着每位接诊医生的速写画像。
心内科刘主任标志性的挑眉,呼吸科赵医生听诊时的专注神情,甚至护士小李笑起来时的酒窝...
每幅画都栩栩如生,右下角标注着日期和“张桂芳绘“的小字。
“这些...“
罗峰转向老人,发现她正紧张地绞着手指。
“退休后学的...画得不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就是...想谢谢你们。“
罗峰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点开自己那张——画中的他正在低头写处方,眉头微蹙,白大褂领子翻起一角。
画纸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
“唯一问我喜欢什么诗的医生“。
“张老师...“罗峰的声音哽住了。
就在这时,老人突然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干呕让她整个人蜷缩起来。
罗峰连忙扶住她,触手却是嶙峋的骨头。
呕吐袋里只有几口黄色液体,但老人已经喘得像是跑完一场马拉松。
“腹水又加重了是不是?“
罗峰轻轻拍着她的背,
“为什么不早说?“
张桂芳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挂着虚汗。
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崩溃:
“化疗太贵...
儿子刚买了房子...
我就想...
就想多听几次你们说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