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
“我知道治不好了...
可是你们说的时候...我真的会相信...“
诊室门突然被轻轻敲响。
一个年轻孕妇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包未拆封的纸巾。
卡通包装上印着笑脸向日葵。
“给...“孕妇轻声说,将纸巾放在门边的桌子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罗峰抽出几张纸巾,轻轻按在老人颤抖的手中。
张桂芳攥着那些印着向日葵的柔软纸巾,终于放声大哭。
那哭声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太久的疼痛和孤独。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不好...“
她断断续续地说,
“可是医院...是唯一有人...会认真听我说话的地方...“
罗峰的手悬在空中,最终轻轻落在老人瘦削的肩上。
他想起医学院第一堂课,老教授说的话: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而自动锁屏。
罗峰重新登录系统,调出最新的检查报告。
肝右叶肿瘤已经从6.5长到8.2,门静脉癌栓进展,新增肺转移结节。
所有指标都在宣告一个残酷的事实:时间不多了。
他打开处方系统,机械地开具着止痛药、白蛋白和利尿剂。
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张薄薄的处方笺。
罗峰翻到背面,用钢笔写下自己肿瘤科同学的名字和电话,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张老师,这是我同学,肿瘤科最好的姑息治疗专家。“
他将处方笺递过去,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晕开了几个字迹,
“不用排队,就说我介绍的。“
张桂芳接过处方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被泪水模糊的笔画。
她的眼泪还在流,但嘴角却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罗医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首诗吗?“
罗峰摇摇头。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老人轻声念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总想着...等病好了...就去看看儿子...“
候诊区的广播正在呼叫下一个号码。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诊室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罗峰看着光影中老人单薄的身影,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张老师,下周这个时间,我还在等您。“
他轻声说,
“到时候...能给我看看您的新画吗?“
张桂芳抬起头,泪水未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她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一个庄严的承诺。
诊室门关上时,罗峰注意到老人将那张背面写有电话的处方笺小心地夹进了她的速写本里。
而留在诊桌上的,是那包已经拆开的向日葵纸巾,最上面一张被人轻轻抽走,留下一个微笑的太阳。
门诊部比往常安静。
走廊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门诊安排“,
罗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日期。
二周前的初秋,张桂芳老人第一次坐在这个诊室里,带着她那本泛黄的健康记录本。
而现在,肿瘤科的同学昨天在电话里告诉他,老人的肝功能已经严重衰竭,随时可能...
诊室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比往常微弱。
罗峰猛地抬头,看见张桂芳站在门口,身上裹着那件熟悉的藏青色外套,怀里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方形物体。
“张老师!“
罗峰几乎是跳起来去搀扶她。
老人的手冰凉得像块石头,指节因为浮肿而发亮,但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别了一枚小小的圣诞树发夹。
“路上...有点堵车。“
张桂芳喘着气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她今天抹了口红,淡淡的粉色,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罗峰扶她坐下时,注意到她的腹部比上周更加膨隆。
腹水已经严重到压迫呼吸的地步。
但老人坚持自己走到诊室,甚至拒绝了轮椅。
“我带了...一样东西。“
张桂芳小心翼翼地揭开红布,露出一幅装在简易画框里的素描,
“画得不好...但想送给医院。“
罗峰接过画框,呼吸一滞。
纸上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地画着二十多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
心内科刘主任标志性的挑眉,
呼吸科赵医生听诊时的专注神情,
护士小李笑起来时的酒窝...每个人都栩栩如生。
而在画面中央,是罗峰自己,正低头写着处方,笔尖悬在纸上,眉头微蹙。
“这是...“罗峰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
“门诊部的...全家福。“
张桂芳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记性不好...有些人的名字记混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罗峰的目光在画面上游移,突然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意外的细节。
分诊台的护士长,头上戴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发卡。
这个角度,这个细节,只可能是老人坐在候诊区时偷偷观察到的。
诊室门被推开,护士长本人探头进来:
“罗医生,11点的患者...“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罗峰手中的画上。
“天啊...“护士长走近,手指不自觉地碰了碰自己头上的发卡。
和画中一模一样,
“这是...张老师画的?“
张桂芳微微点头,嘴角扬起一个虚弱的微笑:
“上周三...您女儿来送饭...发卡很漂亮...“
护士长的眼眶瞬间红了。她蹲下身,轻轻握住老人浮肿的手:
“张老师,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罗峰转身去倒水,趁机抹了把眼睛。
当他转回来时,护士长已经调整好情绪,正在帮张桂芳调整坐姿让她呼吸更顺畅。
“腹水又加重了?“
罗峰轻声问,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
张桂芳点点头,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盒:
“止痛药...还够吃三天。“
她的手指在药盒上摩挲,留下几道汗湿的痕迹。
罗峰打开电脑,调出张桂芳的病历。
屏幕上最新的检查报告触目惊心:肝功能严重衰竭,白蛋白低至危险值,肿瘤标记物爆表。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输入医嘱。
“罗医生...“张桂芳突然说,
“能...再给我念一次那首诗吗?“
诊室安静下来。
护士长悄悄退到门口,轻轻带上了门。
罗峰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抖: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老人的眼睛半闭着,嘴唇无声地跟着蠕动。
当念到“何当共剪西窗烛“时,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消失在深深的皱纹里。
“...却话巴山夜雨时。“
罗峰念完最后一句,发现老人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
她短暂地睡着了,嘴角还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