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不问朝政,深居简出的固阳公主,竟会在此刻,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冲上金銮殿,说出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公主的贴身侍女,因服用太子神药而死。
这、这已不仅仅是药效不佳的问题了。
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探究,或怜悯,或鄙夷,复杂地投向了站在丹陛之下的太子。
那些被刻意掩盖的、关于神药的恐怖传闻,那些私下里流传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死讯,此刻被固阳公主用最直接、最血淋淋的方式,当众揭开。
再无人能回避。
再无人能装作不知。
赵瑞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惨白。
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恐慌,瞬间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嘴唇翕动着,想要辩解,想要呵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一般,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庞此刻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翻涌着怒火与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看着伏地痛哭的女儿,看着阶下那个几乎已经没了气息的太医院院判,又看了一眼明显失了方寸的太子。
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却又不可逆转的倾斜。
忽然,陈进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用尽仅存的的意志挣扎着,极其艰难地,微微抬起了头。
那张早已被血污与尘土覆盖,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转向了御座之上,那道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袍身影。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不能死得这般窝囊,不能让真相就此被掩盖。
“陛下。”
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干裂淌血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臣、臣死,不足惜……”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混杂着破碎的内脏沫子,从他嘴角控制不住地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地砖。
那刺目的红,触目惊心。
固阳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瞪大了那双通红的杏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本以为再也撑不下去的身影。
他还活着。
赵旭紧握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这一刻,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陈进,撑住!
赵瑞脸上的惊慌与失措,在看到陈进这般模样时,陡然化作了更加阴狠的怨毒。
这贱民,竟然还没死透!
他竟然还想开口!
“然,药,非儿戏。”
陈进断断续续地,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
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
金銮殿上那明晃晃的烛光,在他眼中化作了一团团扭曲的光晕。
“保和汤,方……在……”
他说着,那只沾满了血污与泥泞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向自己那件早已破碎不堪的囚衣胸口内侧。
他摸索着,那动作缓慢而迟滞。
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他那只颤抖的手上。
皇帝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那双深邃威严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阶下的臣子。
他究竟想做什么?
杨廷和老泪纵横,他看着陈进这般惨状,心如刀绞。
这个年轻人,他承受了太多。
陈进的手指,在破碎的衣襟内摸索着。
那衣料早已被血水浸透,变得湿冷而沉重。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处微硬的凸起。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手指艰难地勾住了那个小小的纸卷。
一点一点,将其从染血的衣襟最深处,缓缓地,抽了出来。
那是一卷被血浸透,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薄薄的纸卷。
因为浸了血,纸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方……在……此……”
陈进气若游丝,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和热。
那只紧紧攥着纸卷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垂落。
那卷染着他鲜血的纸卷,也随之脱手而出,啪嗒一声,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那声音极轻,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进的头,彻底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半分声息。
他就那样静静地伏在那里,如同一滩烂泥。
生死不知。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卷薄薄的,浸透了血污的纸卷,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卷纸,扫过浑身浴血的陈进。
他的视线,又掠过泪痕未干、犹自低低抽噎的固阳公主。
再转向那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立如松,眼中燃烧着悲愤火焰的杨廷和。
最终,那深沉如渊的目光,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赵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父皇的眼神,太可怕了。
那里面没有盛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审视,像一把锋利的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得干干净净。
他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跳着,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
那是一种极致的恐惧,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怨毒地盯着地上的陈进,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
又惊惧地瞥向那卷小小的纸。
那是什么?那贱民最后拿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道、难道是那保和汤的方子?
不,不可能!
诏狱那般酷刑之下,他怎么可能还藏着这种东西!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那贱民临死前想要攀诬他的!
四皇子赵旭依旧垂手而立,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微微松开的拳头。
陈进,终究还是撑到了最后。
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这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证据,呈现在了父皇面前。
接下来,便看父皇如何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