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句句属实

皇帝沉沉的目光,在太子赵瑞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数息。

随即,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威严。

“呈上来。”

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魏德全,闻言连忙躬身上前。

他迈着细碎的步子,快步走到殿中,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卷纸。

他用一方干净的丝帕,将纸卷轻轻托起。

然后,快步走到丹陛之下,将丝帕连同纸卷,高高举过头顶。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方丝帕托着的暗红色纸卷之上。

魏德全小心地,将纸卷缓缓展开。

字迹,是熟悉的。

那是太医院院判陈进的笔迹,清隽有力,即便此刻被血污浸染,依旧能看出其风骨。

保和汤。

其配伍,剂量,煎煮之法,甚至连注意事项,都写得详尽清晰,一目了然。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纸卷边缘,残留着几处早已干涸发黑的、暗褐色的指印。

那是陈进在诏狱那等酷刑之下,仍旧死死护住这救世良方的证明。

而纸卷本身,那被反复摩挲,甚至有些揉皱的痕迹,亦在无声地诉说着,这薄薄的纸张,在它主人心中,究竟是何等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一张药方。

这是希望,是无数垂危百姓的生机。

皇帝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地上那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

那破烂不堪的囚衣之下,翻卷的皮肉,深可见骨的鞭痕,还有那被拶刑折磨得变形肿胀,几乎不成人样的手指。

那每一处伤痕,都在无声地控诉着。

这一切,与眼前这张写满了救人之法的药方,形成了何等惨烈,何等讽刺的对比。

究竟是何等的信念,才能让一个人在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之后,依旧不肯放弃,依旧要将这救命的方子,公之于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陈进,做到了。

而他的太子,他的储君。

皇帝的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浊气翻涌不休。

那是失望,是愤怒,更是作为帝王,对储君品行德行深深的忧虑。

赵瑞眼睁睁看着魏德全将那纸卷呈给父皇,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完了。

父皇看到那药方了。

那药方上的字迹,他认得,那是陈进的笔迹。

他怎么也没想到,陈进竟然真的将保和汤的方子藏得如此之深,受了那么多酷刑,竟然都没有交出来,反倒是在这金銮殿上……

不,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还有机会,父皇最是看重储君,最是厌恶皇子相争。

只要他咬死了是老四和杨廷和在构陷他,只要父皇相信他。

固阳公主的哭声已经渐渐止住,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又看看御座上父皇那深沉难测的表情。

陈进,他做到了。

他用他最后的力量,将那救了无数人的药方,呈了上去。

父皇,会相信他吗?会还他一个公道吗?

杨廷和老眼中,泪光闪烁。

陈进啊陈进,你这孩子,真是、真是让人心疼,又让人敬佩!

你受的苦,老夫都知道。

今日,老夫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你,为这京畿枉死的百姓,讨一个公道回来!

赵旭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他相信父皇的英明,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陈进所做的一切,父皇不会看不到。

那些被太子神药所害的无辜百姓的冤魂,父皇也不会听不到。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御座之上,等待着九五之尊的最终裁决。

皇帝的目光,从纸卷上缓缓移开,落在了杨廷的脸上。

御座之上的帝王,心思深沉,此刻却也为眼前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而感到棘手。

太子与四子之间的争斗,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未曾料到,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彻底撕开。

“杨卿。”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抹沉凝,缓缓响起。

“你方才言道,太子之药,药性猛烈,戕害无辜?”

杨廷和闻言,颤巍巍地躬下身子,声音带着坚定。

这位三朝元老,此刻心中百感交集。

他庆幸自己尚有一口气在,能为陈进,为那些枉死的百姓,说上几句公道话。

“回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

“太子殿下药棚所发之药,服之确有立竿见影之效,此乃其药性霸道之故。然,体虚之人,老弱妇孺服之,轻则脏腑剧痛,呕血不止,上吐下泻;重则,往往药石罔效,立时毙命!”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痛惜。

“老臣若非陈院判以其研制之保和汤,及时救治,并悉心调理,恐怕亦难逃此劫,早已魂归九泉。”

“陛下,此绝非老臣一人之言。那段时日,京城内外,因服用此神药而无辜枉死之家眷,其亲人悲泣哀嚎之声,犹在耳畔,惨不忍闻。”

“陛下若是不信,可即刻遣心腹之人,暗访民间,只需稍作询问,便知老臣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杨廷和忽地抬高了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老臣愿以这颗项上人头担保,所言皆是实情!”

“父皇!”

固阳公主的哭喊声,再次凄厉地响起,带着无尽的悲愤。

“儿臣的侍女碧荷,就是被那药害死的!”

她的碧荷,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就因为那所谓的神药,转瞬即逝。

每每想起,都心如刀割。

“儿臣亲眼所见,她服药之后,不过半个时辰,便、便七窍流血,浑身抽搐,死状凄惨无比啊!父皇!”

“求父皇明察啊!那根本不是救人的药,那是夺命的符啊!”

赵瑞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晃动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他完了,彻底完了。

父皇的眼神,杨廷和的指控,固阳的血泪,还有地上那该死的陈进。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罩住,让他动弹不得,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絮,每一个字都堵在胸口,却怎么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