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高压锅噗嗤噗嗤喷着白气,炖肉的香味弥漫开来。高冬雨正低头切着土豆丝,刀刃碰着砧板,发出细密规律的哒哒声,可那声音里总像缠着点别的心事,有点飘忽不定。
“妈,”高小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刚下班的疲惫,“饭快好了没?饿死了。”
“快了快了,”高冬雨应着,手上没停,“你洗洗手,准备端碗。”她顿了顿,那哒哒声慢了一拍,像是鼓点漏了一拍,“菲菲啊,今天…徐明那孩子的事,你也看见了吧?”
高小菲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靠在门框上,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看见了,那么大动静,整个医院怕都知道了。怎么了?”
高冬雨放下刀,转过身,拿起灶台边一个半旧的酱油瓶子,无意识地用抹布擦着瓶身上溅上的油点。她的眼神落在女儿脸上,又好像透过女儿看到了别处。“我是说…那孩子,徐明,”她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个养子,为了他养父徐志超,能做到这份上……跪在咱们楼下那么久,替那个…替他爸负荆请罪,头磕得砰砰响,我看着,心口那块儿,真跟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似的。”
她停下擦瓶子的动作,手指用力地抠着瓶盖边缘微微发硬的塑料毛刺:“你说,这是什么样的心?什么样的情义?咱们…咱们是不是也该…也该好好想想?”
厨房里只有高压锅单调的喷气声。高小菲脸上的疲惫瞬间冻住了,嘴角一点点拉平、绷紧,眼神冷得像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她没说话,走过去,一把抓起高冬雨刚放下的菜刀,刀柄攥得死紧。她捞起案板上没切完的半个土豆,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剁下去。
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响。土豆块被粗暴地斩开、碾碎,汁液飞溅到旁边的抹布上。
“想想?”高小菲猛地停住刀,刀刃深深嵌进木砧板里。她扭过头,眼睛死死钉在母亲脸上,声音尖利得像刀刮玻璃,“妈!你让我想什么?想那个叫徐志超的?想那个在你怀着我的时候就卷了家里钱跑掉、让你大着肚子被他家里人指着鼻子骂‘不要脸’、最后像赶野狗一样把咱们扫地出门的‘好父亲’?!”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砸出来。
高冬雨被女儿眼中的恨意刺得一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瓷砖墙面。手里那个酱油瓶攥得更紧了,塑料瓶身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掌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菲菲,妈不是那个意思……”她艰难地开口,喉咙发干,“他…他年轻时候是混蛋,是畜生!他犯的错,老天爷都看着呢,他现在得了这个要命的病,躺在那里等死,这报应还不够大吗?咱们…咱们就不能看在…看在徐明那孩子一片赤诚的份上,看在他跪在那里替父赎罪的份上?人…人都快没了啊!”她说到后面,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哭腔。
“报应?”高小菲嗤笑一声,那笑声又冷又硬,毫无温度。她“哐啷”一声把菜刀用力拍在沾满土豆泥的砧板上,震得旁边的碗碟叮当作响。“那叫活该!”她逼视着母亲,眼圈瞬间红了,不是委屈,是愤怒烧灼出的血丝,“妈!你心软,你善良,你记吃不记打!你忘了他家里人是怎么把咱们娘仨的东西扔到大街上的?你忘了咱们揣着那点可怜钱,像逃难一样扒火车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临海市?你忘了你一个人打三份工,累得晕倒在车间里?你忘了那些街坊邻居背地里戳咱们脊梁骨,说我们是‘被野男人甩了的破鞋’和‘没爹的野种’?!”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过往的伤疤上:“我发烧烧到四十度,你背着我走了三公里才找到个肯赊账的小诊所!这些苦,这些罪,他徐志超拿什么还?他那个‘好养子’跪一跪,磕几个头,就能一笔勾销了?就能让我们圣母心发作,割自己的肉去填那个无底洞?!”她猛地抬手,指向窗外,仿佛那个可恨的男人就躺在楼下的医院里,“帮他就是帮仇人!同情他就是对自己残忍!就是向他认输,向他低头!妈,你还要再软弱一次吗?”
“菲菲!”高冬雨被女儿连珠炮似的控诉刺得脸色煞白,心口一阵绞痛。她看着女儿眼中那几乎要烧毁一切的恨火,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举起手里一直攥着的酱油瓶,仿佛那是个能挡住女儿怒火的盾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他罪该万死!那些苦,妈…妈每一分每一秒都刻在骨头里!忘不了!可…可咱们要是现在见死不救,由着他死在眼前,咱们…咱们跟他当初做的那些绝情绝义的事,又有什么不一样?!咱们不就变成跟他一样狠心的人了?徐明那孩子…他那样做,是在教我们做人啊!人…人得讲点仁义,讲点…讲点最后的体面啊菲菲!”
“仁义?体面?”高小菲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在她倔强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湿痕。“跟那种人讲仁义?妈,你的仁义,就是拿自己的骨头去暖毒蛇吗?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目光扫过母亲苍白的脸,扫过她手里那个被擦得过分干净的酱油瓶——那瓶子此刻成了母亲软弱无力的象征,成了她试图擦掉不堪过去的徒劳挣扎。高小菲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狂怒彻底吞噬。
“要去你自己去!”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裂,“我高小菲,死也不会去救那个毁了我们一辈子的男人!我的骨髓,宁愿烂在骨头里,也绝不流进他那种人的血管!”
吼完,她猛地转身,肩膀狠狠撞开挡路的厨房门框,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菲菲!”高冬雨惊惶地喊着女儿的名字,下意识地追了一步。就在这时——
“啪嚓!”
一声脆响,刺耳地撕裂了厨房里凝滞的空气。
高冬雨手中那个紧攥了半天的酱油瓶,终究没能承受住她剧烈的颤抖和刚才追出那一步的晃动,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脱,直直砸在厨房油腻的水磨石地面上。
褐黑色的酱油瞬间泼溅开来,浓稠、粘腻,带着一股刺鼻的咸腥气息,迅速在地面蜿蜒爬行,像一条条丑陋而狰狞的蜈蚣,又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陈旧而巨大的伤疤,骤然横亘在母女之间,触目惊心。
玻璃碎片在浑浊的酱汁里闪着冰冷绝望的光。
高冬雨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脚下那片迅速扩大的、令人窒息的狼藉。女儿愤怒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口,那扇薄薄的木门在她身后被狠狠摔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惨淡的黄昏光线里无声飞舞。
高压锅依旧在灶台上不知疲倦地喷吐着白气,噗嗤,噗嗤……单调的声响固执地填满这突然死寂下来的空间,与地上那摊还在缓缓流淌的、深褐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酱汁一起,构成一幅冰冷而绝望的静物画。
那刺鼻的酱油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