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部的战术终端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她手指快速操作,启动了hud(头盔显示器)投影功能。
一道柔和的光束从她头盔侧面一个微型镜头射出,在三人面前湿漉漉的壕壁上,投射出一个清晰的全息影像——
正是小林香澄完整的虚拟形象。
那是一个典型的东亚少女模样,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发梢微微内扣,面容清秀,带着高中生特有的青涩和纯净感。
今天她换了一身衣服。
是的,哪怕是机魂也能换一套衣服。
她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百褶裙,正是日本常见的高中女生校服。
影像栩栩如生,甚至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与冰冷的金属残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眼神带着怯生生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骇爪……姐姐?”
全息影像中的小林香澄微微歪着头,虚拟的嘴唇开合,同步发出带着电子合成质感、却又无比自然的少女声音,直接通过骇爪的骨传导设备共享给黑狐和牧羊人。
她的“目光”好奇地扫过四周湿漉漉、泥泞的景象,虚拟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不适,“这里……感觉好潮湿……空气里……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还有点……冷?”
她下意识地用虚拟的手臂环抱了一下自己,这个动作充满了人性化的脆弱感。
骇爪看着影像中少女的反应,眼神瞬间软化,如同冰层在暖流下悄然融化。
她伸出手指,没有触碰冰冷的实体头颅,而是轻轻点在全息影像中香澄的肩膀位置——
那里是投影光束的虚像,并无实体。
她的指尖穿过光影,但她的动作却无比轻柔。
“刚开始的时候,”骇爪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难得的坦诚,不再有平日的冷静疏离,反而有些低沉,“确实……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特殊的‘电子宠物’。一个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有点意思的‘战利品’。她的意识结构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逻辑Ai,保留了大量生前的情感记忆碎片,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铁壳子里的幽灵。研究她,破解她的底层协议,了解哈夫克意识上传技术的漏洞和弱点,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香澄那带着困惑和一丝瑟缩的虚拟脸庞上,继续道:
“但是……当你每天‘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回忆妈妈做的咖喱味道,描述秋田夏天院子里的柠檬树开花是什么样子,或者……在你检查线路时,她会怯生生地问‘骇爪姐姐,这样会痛吗?’……”
骇爪的声音微微哽了一下,她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湿气涌入肺腑,“你很难再把她仅仅当作一堆代码,一个研究对象。”
全息影像中的小林香澄似乎感受到了骇爪情绪的波动,虚拟的睫毛眨了眨,怯生生地问:
“骇爪姐姐……你怎么了?我…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香澄。”
骇爪立刻回应,声音恢复了柔和,“只是在回答王上尉的问题。”
她抬起头,看向黑狐和牧羊人,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的眼神坦然而坚定:
“现在,她对我来说,不是俘虏,也不是宠物。她是一个被困在冰冷机器里的、来自敌国的朋友。一个……回不了家的朋友。”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战壕里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雨点砸落的声音,远处沉闷的炮声,以及浑浊水流在新挖的沟渠里缓慢流淌的汩汩声。
牧羊人收起了酒壶,脸上的玩味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理解和一丝悲悯的复杂神情。
他默默地拿起工兵铲,走到沟渠的上游,开始清理被水流冲下来堵塞的浮泥和落叶。
黑狐静静地听着,看着骇爪在冰冷的雨水中,对着一个虚拟的影像流露出真实的温柔。
他看着小林香澄那张带着迷茫和一丝依赖的虚拟脸庞。
镜片后的目光深邃,没有了之前的调侃和探究,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触动。
他想起了北马其顿坑道里那些僵硬的笑容,想起了炮火下转瞬即逝的生命。
在这个冰冷泥泞、随时可能终结一切的战场上,这种跨越阵营、超越形态的脆弱羁绊,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
不合时宜地温暖。
“朋友……”
黑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是理解,是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他不再追问值不值得。
他弯下腰,重新握紧了冰冷的工兵铲柄,铲刃深深插入脚下湿滑的泥浆中。
“来吧,骇爪少尉,”他抬起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一份力量,“为了我们的朋友,也为了咱们自己,别待会儿真泡在泥汤里。这沟,还得再挖深点!”
他用力撬起一大块沉重的泥块,奋力甩向战壕外。
泥水溅开,落在小林香澄的全息影像上,光影微微晃动,如同水波中的倒影。
影像中的少女似乎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虚拟的身体微微后缩,但看到骇爪鼓励的眼神,又怯生生地“站”稳了,好奇地看着黑狐奋力挖掘的身影。
骇爪看着黑狐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香澄的影像,战术面罩下,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释然的弧度一闪而逝。
她不再说话,也握紧了手中的工兵铲,外骨骼的液压装置再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辅助她将力量精准地贯注于铲刃,深深地切入冰冷的泥泞之中。
浑浊的水流,顺着他们合力加深拓宽的沟渠,更快地流向远方那片被炮火蹂躏的、湿透的焦土。
秋日的雨,带着一种迟滞的、粘稠的恶意,去而复返。
天空不再是铅灰,而是沉甸甸的墨黑,仿佛吸饱了硝烟和死亡的重量,不堪重负地低垂着。
雨水不再是试探性的滴落,而是连成了浑浊的线,继而汇成倾泻的幕,带着冰冷的力道,狠狠砸向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噗嗤……噗嗤……”
战壕底部彻底沦陷。
冰冷的泥浆不再是缓慢漫延,而是变成了粘稠的、深及小腿的沼泽。
每一次抬脚,都像从巨大的口香糖陷阱里挣脱,发出令人牙酸的粘滞声响,沉重的泥浆死死包裹着靴子,带着刺骨的寒意往裤管里钻。
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被雨水打落的枯叶、破碎的布条、甚至还有泡得发白的弹壳,随着水流缓缓打着旋儿。
骇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次落脚都异常艰难。
她身上的外骨骼发出比平时更响亮的低沉嗡鸣,关节处的微型液压装置全力运转,辅助液压杆闪烁着代表功率提升的淡蓝色光芒,才勉强抵抗住泥浆那强大的吸力,保证她的身体不至于失去平衡,一头扎进这令人窒息的泥潭里。
即便如此,冰冷的泥水还是无情地溅满了她下半身的外骨骼护甲和作战裤,留下道道污浊的痕迹。
“呼……”
她吐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消散。
战术面罩下,呼吸微微急促。
她抬起手腕,抹掉护目镜片上的水珠——
那上面早已被泥点斑驳覆盖。
旁边的黑狐却显得相对从容。
他同样深陷泥泞,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仿佛在泥浆中找到了某种韵律。
他推了推被雨水打湿、不断下滑的眼镜,镜片后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
习惯?
他注意到骇爪的艰难,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温和依旧,却多了几分理解:
“慢慢来,骇爪少尉。这烂泥塘,急不得。”
他停下来,用工兵铲撑住身体,环顾四周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泥水横流的战壕,“习惯了就好。小时候在乡下,赶上收稻子的季节,要是下起这种‘烂场雨’,田埂上的泥比这个还滑溜粘脚。背着一大捆湿透的稻子,深一脚浅一脚,摔个‘泥母猪打滚’是家常便饭。”
他嘴角勾起一个带着回忆的弧度,那笑容在冰冷泥泞中竟有几分暖意。
骇爪努力调整着外骨骼的输出,终于稳住了身形,闻言看向黑狐。
雨水顺着他沾满泥污的侧脸流下,那副眼镜和书卷气在泥浆的包裹下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泥母猪打滚”这个极具乡土气息的比喻,然后,透过雨声,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好奇:
“王上尉,你的老家……是哪里?”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很自然,“我知道,以我的权限,查一下你的档案就能知道。但……朋友之间,或许直接问更好?”
黑狐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那是一种被认同的细微暖意。
他笑了笑,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意思:
“安徽,安庆。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城,古称‘宜城’。”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工兵铲试探性地戳了戳脚边一处感觉特别松软的泥地,“山清水秀,鱼米之乡,就是夏天湿热,冬天湿冷,典型的江南气候。”
他用力将铲子插进泥里,撬起一大块湿重的泥块,甩向旁边堆积的泥丘,动作带着一种农家子弟特有的利落。
“至于口音嘛……”
他自嘲地摇摇头,“是不是有点偏北方?没办法,我母亲是合肥三河镇人,说话嗓门大,调子硬,从小被她带着,口音就有点杂了,四不像。”
他抬起头,隔着雨幕看向骇爪,语气真诚,“倒是骇爪少尉,你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比我这个‘半吊子’地道多了。真听不出是香港人。”
骇爪正努力将一只脚从泥沼中拔出来,外骨骼液压杆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听到黑狐的夸奖,她动作顿了一下。
战术面罩下,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变化。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尝试着模仿刚才黑狐提到“泥母猪打滚”时那种自然、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容。
这对习惯了用冷笑或面无表情来武装自己的她来说,有些生涩。
嘴角努力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略显僵硬、却不再是冰冷的弧度。
虽然雨水和面罩遮挡了大部分表情,但那微微弯起的眼尾,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尝试融入的温和。
“谢谢。”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似乎也柔和了一丝,“父母是香港人,但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带我去美国加州读书。初中快毕业又回大陆,在北京、上海都待过几年。”
她一边解释,一边继续和泥泞搏斗,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语言环境杂,学得就快。英语是生存必须,普通话……是为了融入,也是为了考试。要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突然爆发,”她顿了顿,声音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普通年轻人的不甘,“凭我当时的竞赛成绩和项目履历,拿到c9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应该……不算太难。”
“c9啊……”
黑狐感叹了一声,带着由衷的敬佩。
他一边继续挖掘着脚下松软的泥地,试图开辟出一条稍微能下脚的“路”,一边接话,语气坦然得近乎自曝其短:
“那我可比你差远了。我算是……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路线吧。老家县城的高中,拼了命地学,高考也就勉强够上个二本线,进了省城一所名字说出来你可能都没听过的普通大学,学材料。”
他用力将铲子插进泥里,这一次,铲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铛”的一声脆响,被泥浆包裹着,有些沉闷。
他停下动作,俯下身,用工兵铲小心地拨开周围粘稠的泥浆。
骇爪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黑狐的动作很耐心,像是在考古挖掘。
浑浊的泥水被一点点清理开,露出了埋在泥下的东西——
是几顶锈蚀得极其严重的钢盔,扭曲变形,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泥垢和暗红色的锈迹,如同腐朽的菌斑。
其中一顶钢盔下,赫然嵌着一个惨白色的、沾满泥污的人类头骨!
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铅灰色的雨幕,下颌骨歪斜着,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狰狞与悲凉。
“嘶……”
黑狐倒抽一口凉气,动作更加小心起来。
他用工兵铲的侧面,极其轻柔地将周围的泥浆彻底清理干净。
钢盔的样式古老而陌生,绝非现代装备。
头骨附近,还散落着几枚同样锈蚀严重的铜制弹壳,以及一小块印着模糊斯拉夫字母的、早已腐烂的布片残骸。
“看样式……像是南斯拉夫内战时期的遗物。”
黑狐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面对历史的沉重肃穆。
他直起身,雨水冲刷着他沾满泥污的脸,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深埋地下、被秋雨冲刷重现的战争残骸。
“恐怕是几十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流尽了血。”
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接上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语气里那份自嘲的轻松淡去了不少,只剩下一种平淡的陈述:
“后来考研,读博,一步步往上爬,确实像你说的,是标准的‘做题家’路径。没什么捷径,就是熬,就是拼。证书考了一大堆,比赛也参加过一些,算是……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