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上了年纪,却是瞥见了唐云暖是穿着小厮的衣服跑过来了。
“还不信了,云丫头竟能这样快地换了身上衣服,看被我揪出那套衣服,非让你们这帮丫鬟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年妈妈也没等红豆通报,径直就冲进了抱厦的门,她这一闯不要紧,唐云暖睡觉时的规矩是要在床榻前立屏风的,一来要挡住门口的风,而来她不论冬夏,都是穿轻薄的牛乳丝小衣入睡。所谓牛乳丝,是取最软的生丝纺成,不加任何染料制成的小衣,如牛乳般细软光滑,却未有一点不好,即是又薄且透,所以未免被人看见,睡前一定要在床前立一扇屏风以作遮挡,待姑娘彻底起身后才会把屏风撤下。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这竹节绷着白绸上画滕王阁山水的屏风却立在了抱厦里间的门口,年妈妈一头撞进来,竹节屏风最是轻的,这么一撞还不倒在地上立时碎了。
年妈妈在这声响中也有些懵了,就听红豆在后面嗔道:“这么拦着妈妈也拦不住,饶是要进来妈妈怎么不看着些,这竹节屏风是姑娘最爱的滕王阁山水,还是在京里做生辰的时候风少爷送的,妈妈经这么粗手粗脚地撞碎了。”
年妈妈刚要辩解,就见床榻人一个小小的人儿起身,还惊呼了一声:“妈妈,你胆倒大。”
红豆紫棠两人擡头,只见唐云暖青丝披散坐起在床上,一身牛乳丝的小衣挡不住胜雪肌肤,脸色有些潮红,显然是高烧的征兆。唐云暖原算不上佳人,不过是眉眼周正,可闺阁里泄了这样的□出来,倒叫年妈妈心中一惊,闺中女子清白是最紧要的,虽没有外来男子,年妈妈这样闯进来却也犯了大错,膝盖一软便跪瘫在地上:
“姑娘,老奴可不是有意冲撞姑娘的。”
唐云暖瞧年妈妈吓得那个样子,嘴角绽出一朵轻笑来,红豆跟紫棠还不赶紧用被围住姑娘,红豆还不忘添了句:“姑娘怎么发了高热了,看这脸红的。”
唐云暖佯装虚弱,道:“还请妈妈做主,打发了我屋里的红豆,我病成这样并不见她在旁服侍,此刻我已发高热,却不知这丫头去哪逛了才来。”
年妈妈一听这话,赶紧跪下叩头:“红豆姑娘是被老奴叫去的,还请云姑娘多担待些,老奴自会让人去请郎中,还有……老奴也是唯恐姑娘病重了才闯进来探视的。”
唐云暖冷笑一声:“妈妈还真是关心云暖,云暖病愈,自会亲自去明堂,跟祖母讲讲妈妈是怎么在我病床硬闯进来,撞断了我的屏风还让我穿着小衣的模样露在人前。妈妈也不需去请郎中,云暖清白之身这样露了出去,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丶敲打
唐云暖这一席话,吓得年妈妈几乎要吓瘫在烟灰紫色穿蝶海棠的地毡子上。
她总想着,长房虽然是出了名的好拿捏,尽管这个云姑娘从二奶奶手里夺回暖炉的事却是被下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但那日她没跟这太太进兰溪庭,没有眼见太太是如何斥责柳姨娘的,便只认定是云姑娘撞了个大运,并不是多有城府。
太太拿捏柳姨娘并不是一日两日,或是赶巧才帮云姑娘要回了暖炉也是有的,而二奶奶之所以这样咬牙切齿,无非是天性就睚眦必报。
她若早知道云姑娘有这样九曲的心肠,冷冷的手段,还敢这样嚣张。
不用问,这竹节绷着白绸上画滕王阁山水的屏风铁定是她故意立在这的,只等着她来撞。
牛乳丝小衣也是一早穿在身上等她来撞破的,恐怕云姑娘藏在被里的下身还穿着那小厮模样的衣服,然而她现在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去掀被子的。
唐家虽潦倒了,可一个名门闺秀被妈妈冲撞,偏偏这闺秀的哥哥还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廪生,即便是太太在也是要罚她月钱以儆效尤的。若是她真捏住了唐云暖的错处也还罢了,不过一个屏风一件小衣,就让唐云暖生生地扭转了局面,生生扔给她一个下人冲撞之罪。
年妈妈只得软了嗓子,求拜道:“姑娘消消气吧,念在妈妈年老,早糊涂了,并不是故意要冲撞姑娘。姑娘也不想想,老奴虽是太太陪房,可终究也是个下人,怎么会故意寻姑娘的麻烦呢?不过是唯恐姑娘病得严重进来探视,心急走得快了些。”
年妈妈唯恐被唐云暖责罚,唯有搬出是太太陪房的身份来,唐云暖就冷笑一声,红豆赶紧为云暖披上一张大红芍药细绒毯,扶云暖斜在枕上。
云暖冷冷质问:“妈妈是太太陪房,自然是最有脸面的,咱们唐家素来是伺候过长辈的妈妈要比小辈的主子高一等,云暖也不敢劳妈妈跪着,红豆,取个绣墩来。”
红豆搬来了绣墩,年妈妈却不敢坐,云暖也不理会。
“妈妈是明白人,却想不到也有糊涂的时候。世间人膜拜崇敬,无非财雄势大四个字。这宅子里长房绝不是最有钱的,所以难免日子难过些,自小就是这样,云暖也惯了。可世间事从来都是风水轮流转,今日你看他高楼起,如何能料到他日他大厦倾?你见她财力雄,旁人就不能势力大?她再有钱,见到知县也要跪下,我哥哥,却是不用的。”
年妈妈心中一惊,原来这小姑娘平日里不言不语,心计却颇深,一猜便知她是被二奶奶的钱买通的,容色便更加恭谨。唐云暖斜了红豆一眼,红豆便放下了杏花天影提花纱帐,唐云暖在帐子里明目张胆地将被子推开,露出之前小厮打扮。
年妈妈却连头都不敢擡。红豆就服侍着唐云暖换上了密蜡黄折纸牡丹的夹袄套裙,推开帐子踏上了同色的绣鞋。又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云暖能理解。只是提醒妈妈莫要站错了队,本朝不是向来以官家为尊,商户为低吗?妈妈是官家婢,虽然咱们家暂居低势,老爷年岁也大了,但我爹爹正在候补选仕,我哥哥也还算年少有为。他日若唐家再起势,妈妈要如何自处呢?难不成真想去投靠商户?”
年妈妈的脸瞬间灰了,心服口服地伏在地上:
“姑娘教训得是。”
唐云暖缓缓走至年妈妈身侧,略停了停,又瞧了瞧门口已经跌碎了的屏风。
“红豆,那年我哥哥送我这屏风,可说了来历?”
“回姑娘,是姑奶奶赠给风少爷的,少爷知道姑娘喜欢岳阳楼的山水,便又转赠给了姑娘,说是……值十两银子呢。”
唐家的规矩是下人碰坏了东西,必要照价赔偿。年妈妈当了这么久的差自然知道。更何况这屏风还是乔夫人的赠物,唐家如今正经的主子都在寄人篱下,何况是她一个下人。太太日日念叨着不能给姑奶奶丢脸,若知晓此事,必拿她扎了筏子,狠狠处置。
年妈妈当场脸色大变,叩头连连:“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啊。”
唐云暖脸上绽放出一朵笑,亲自弯腰扶起了年妈妈:
“妈妈多想了,云暖并不是小气爱告状的人,妈妈上了年纪,一时看不清误撞了东西也是有的。您伺候太太劳苦功高,云暖如何敢跟您计较。”
话是软了许多,年妈妈却被连吓带哄的没了脾气,静等着唐云暖的下文。只见红豆仿佛是准备好了,从箱笼里取出一个锦盒来,拿到年妈妈眼前才打开,里面是一套镶着水琉石的镂空云纹银簪子。虽不名贵,但胜在精巧,一看便知是手工好的首饰工匠打造。
“云暖知道妈妈家要办喜事,小小簪子,就算是云暖提前祝贺妈妈了。”
这簪子虽然没有二奶奶许诺的绸缎名贵,但也值些钱,特别在得罪了唐云暖以后,这一个嘴巴后面的甜枣,让年妈妈很是受用。
年妈妈千恩万谢地端着簪子走了,临走还赌咒发誓今后绝不难为唐云暖。年妈妈抱着东西走了,红豆对着门口骂了一句:
“年妈妈是不是掉进钱眼儿里了,大雁过去也要拔些毛来,可惜姑娘那对银簪子。”
唐云暖轻叹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们用我爹跟哥哥未知的前途又能吓唬她到何时呢?没名目的虚名远没有二奶奶的银子实惠。若不是二奶奶那边许了诺,她一个妈妈何苦来难为我一个姑娘。说来说去,在后宅里想过的好,还是要手里有银子。”
红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姑娘比她还要小些,久居深闺,竟比她懂得人情冷暖。
唐云暖推了她一下:“还不赶紧把那屏风收起来,年妈妈上了年纪倒是真的,竟没发现那屏风一早就是坏的,碎片都是用浆糊粘上去的。”
红豆应了一声,紫棠就匆匆进了内室:
“姑娘,查出来是谁走了风声。姑娘身上这身小厮的衣服是采办小厮胡六新制的,还没上身,因姑娘要用昨天就跟他买了来。这胡六早就看上了二奶奶的柳黄。可是柳黄是一心要等着二爷收房,当然看不上胡六,不过是想蹭他些银子来花。想来是胡六得了钱去给柳黄买了什么东西,柳黄问了几句,知是咱们买来的一定起了疑心。姑娘,奴婢办事不利,请姑娘责罚。”
紫棠是跟着云暖母亲多年的丫鬟,一向为人稳重,办事最稳妥。许大奶奶不喜欢有人常在身边伺候,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所以紫棠在云暖这里的时间倒比在许蕙娘房里要多。
“一个小厮觊觎二奶奶的丫鬟这种事,你如何能听说,若是你是那种闲来爱听闲话的,我也不留你在屋里了。”
唐云暖并不想责罚紫棠,这两个丫鬟跟着长房也没少受宅子里的气,难得的是从来都跟长房同甘苦共患难,唐云暖本来就是现代人,没有什么主仆的概念,待丫鬟倒如同姊妹。
紫棠得了这句话,适才揪着的心方才放下,又问云暖:
“我才刚出门去打听这事,却见紫竹在斗春院外徘徊紧张,一见我出来遂紧张跟我打听,还挺害怕姑娘被年妈妈欺负的。这紫竹不是黛主的弟弟吗,怎么如今跟咱们是一条心了。”
云暖闻言笑笑:“没想到他这个小厮还挺直心肠的,还不是我哥哥,让他套车带我出门,明摆着是把他身家性命放在我俩身上,倘若我今日被责罚,他还不得被扒一层皮下来。”
红豆一笑:“这样说来,这紫竹也算被咱们收服了。”
紫棠道:“自然了,暖炉的事他还没记性吗?别管是谁的兄弟,进了府当了差,第一要紧的就是主子。主子有体面奴才才能体面。想着出卖主子去别人那讨好,就这一点,就该打。”
跟丫鬟说笑一番,唐云暖却想起来还有事得办,就让红豆去哥哥那边借来了松山墨跟云纹白绢纸,提着笔写一会儿沈思一会儿,直至晚饭时分。
因她对外宣称是病着,姑母乔夫人便遣人送来了些清淡的饮食。
清炒的龙须菜,薏米粥同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丝油星不沾却糯甜清爽,都是解腻又可口的饭食。
一入夜,乔夫人另派人在睡里送来了发汗的姜汤,唐云暖刚要喝,绯堇就来问:“风少爷来看看姑娘的病好没好?”
唐云暖心知哥哥是想知道她是否将福满楼的盈利计划考虑周详,她反正也想得□不离十,遂道:“烦请哥哥进来吧。”
唐风和打着帘子进来,笑说:“你倒有本事,才刚我在太太的明堂里用晚饭,那年妈妈让你整治得连看都不敢正眼看我,你用了什么计谋,倒说给我听听。”
唐云暖微微笑笑:“左不过是先打脸后送钱的招数,跟着太太这么许多年,这还学不到,我倒也算是笨的了。”
唐风和笑笑,他对后宅内斗没兴趣,倒是对福满楼的事很心急。眼见就要冬至,老爷跟爹必是要回府的,唐家二叔是最会赚钱的,这样一回来二房必得了好大的体面。唐云暖刚得罪二奶奶,日子恐不好过。
唐云暖也不卖官司,娓娓道来:
“舅舅的饭庄开在书院一条街,那么书院里的学子就是他的目标客户群,说白了,就是咱们赚银子的食客。这些学子不管是穷的富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最好是在书院附近吃饭。这样不仅能吃到热的,还很方便。但是他们之所以不选择福满楼,是因为福满楼的饭菜跟他们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什么矛盾呢?就是富学子嫌环境不好菜饭不好,而穷学子嫌贵,所以宁愿去吃十五文的烧饼跟豆花。”
唐风和自问跟这个妹妹也算感情深厚,从前只知道她人小鬼大,却不知道她肚子装了这么多正经主意,分析问题也条理分明,遂大感兴趣。
“照你这么说,咱们入股福满楼,倒算得上任重而道远。”
唐云暖笑笑:“说来难却也简单,只要解决了这两个矛盾就可以。福满楼这名字实在土气,既然是要赚学子钱,不如改为及第楼。状元及第,这是妹妹对哥哥的期盼,何尝不是天下学子的愿望。”
“倒也风雅,你且再说。”
“改了好名字,再将整个饭庄装潢一次,务求清新雅致。最好再挂上本朝若干状元的画像,让学子们用饭时跟这些状元们同乐,必能吸引他们常来。”
唐风和不禁叫好:“可惜你养在深闺,否则倒是个做生意的料子。饭菜不好吃这事也好解决,你嘴巴这样刁,想来能给掌勺的出些主意。”
唐云暖并不在乎哥哥的打趣,因为她还真的为舅舅家的菜式改良想了些招数。
“就说今日咱们吃的两道菜,青椒肉丝刀工不行,所以一定要雇一个刀工好的师傅来改善。菜的味道也不够有层次感,麻婆豆腐的火候不对,所以豆腐都碎了。我想若提高工钱,应该会有好厨子来帮忙。到时候咱们可以再去试菜,还是让舅母负责钱粮之事吧。”
唐风和连连点头,兄妹俩商量到半夜,斗春院的烛光到天将亮才熄了。
☆丶归宁
因昨夜歇得晚了,第二日唐云暖就有些起迟了,模模糊糊要睁开眼,就听见外面红豆跟紫棠嘀咕:
“舅爷家明明打发来了车,要接大奶奶家去看看,你怎么还不去伺候奶奶梳洗吗?”
唐云暖听见舅爷两个字,立时就醒了,想来是哥哥已经觉得为舅舅店里投钱的时机成熟,使人给舅舅递了话才有车派来。这个舅舅做事倒很有条理,唯恐亲妹妹难做。
拨开重重床帏,唐云暖搭眼就瞥见了紫棠一脸难言的表情,遂插言道:“是母亲不想去?”
两个丫鬟一见姑娘醒了,还不赶紧上前伺候。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的大黄铜盆兑了温热的水,上飘着刚从园子里摘的腊梅花瓣,牛乳跟青瓜汁兑的皂块盛在青色石盒里,各色花香凝胶在梳妆台上一字排开,规矩是跟在唐府一样的。
屋子里暖意融融,唐云暖就放肆地披了件桃红色的小褂洗净了脸,牛乳跟青瓜的香气的味道很是沁人心脾,她又取了些玫瑰凝露涂在脸上,屋内的暖意就又添了一丝玫瑰香。
待红豆开始为唐云暖梳头,云暖便吩咐紫棠去告诉娘亲她要随着一同去舅舅家:
“亲戚们不常走动,终究是要失了情分,而今我们在永平府也算是住下了,更要去舅舅家走一遭,彼此拜访。”
紫棠却苦着面色,劝道:“姑娘不是不知道,奶奶是忌讳舅爷家的家道……”她并不是许家跟来的丫鬟,终究是不好议论许家的家事,这句“艰难”就生生咽了下去。
大奶奶畏惧府内的蜚短流长,才时常认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为免府内妯娌跟下人嘲笑娘家贫穷,她回娘家归宁,即便是想贴补一下娘家,也都是让紫棠悄悄地往外送些自己绣花挣来银子。
许家何尝不知道女儿在朱门内的辛酸,因此并不肯去接这钱。所以即便许蕙娘的大哥许景融的饭庄生意如此清淡,也不太敢教唐风和知道,只是唐风和眼多明心多亮,如何能瞒住?
许蕙娘的娘家有一子三女,许景融为长子,许蕙娘在姐妹中行二,上有一个姐姐许婕娘嫁往京城商户家,下有一个妹妹许娟娘招婿入赘,在距离永平府不远的卢龙县靠务农伺候许家两位老人。
许家两位老人舍不得乡间的几块地所以没有跟大儿子住在一起,而姐妹兄长之间并未因此断了关心,堪称是一团和睦。
若不是唐云暖那日自作主张,要扮作小厮出那一趟门,恐怕娘亲还对舅舅家的困境瞒在鼓里。据说舅舅家的许澈读书很好,天分颇似唐风和,却因家境而无法入书院就读。
唐云暖取来一方蚕丝锦帕,那锦帕轻薄堪比她贴身的牛乳丝小衣,又早被剪开三个洞,沾了芦荟汁铺在脸上,眼睛跟嘴巴正好能从剪开的洞里露出来。从前丫鬟们都觉得姑娘这养颜的法子有些好笑,看得久了,只觉得俏皮可爱。
唐云暖敷上面膜就不能大幅度地说话了,只得半张着嘴呢喃道:“你就跟娘亲说,哥哥想帮着舅舅经营福满楼。我娘亲若知道舅舅家的表哥已经连书院的束修都交不出,就一定会愿意去的。”
许景融家也育有一子一女,所不同的是女儿许如清为长,已经十三岁,正是要出嫁的年纪却因酒楼的赤字而无人合适的人上前提亲。次子许如澈跟唐风和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早了一个时辰,如今也早开了蒙正在读书,只是无钱去书院就读。
其实别说是许家的表哥许澈,薛夫子的不释书院一年束修要五十两,若非太太官中出钱光凭许蕙娘的绣活儿来赚这份钱,恐怕唐风和的书也读得很吃力。
唐云暖知道要想在唐家站住脚,光靠唐风和中举跟爹爹为官未免太孤注一掷。科举有万千学子参加,若进三甲当然好,可如果仅仅像父亲一样中了个举人,恐怕就只能等待漫长的候补官职。所谓候补,其实就是要花银子疏通,银子花到位立即上任。父亲这一个候补官职就已经花了三两千的银子了,想做官,须得再拿三两千才可。
可按唐家这个形式,三两百太太也是不会出的了,而哥哥的为官之路就更渺茫了。
想让娘亲的生活好起来,不被太太动辄使唤,还要外祖父家的家世先好起来。外祖父已经颐养天年,如今唯有舅舅家的收入大大提高,再让表哥入书院读书参加科举。唐云暖这边努力赚钱,为爹爹做官攒下活动资金,他日说不定哪块云彩能下雨……
紫棠才要出门,就见唐风和的贴身丫鬟堇绯缓步走了进来,正跟紫棠走个迎面。
“紫棠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大奶奶那边唤你梳洗换衣呢,奶奶说要去舅爷家,得穿那件石榴红联珠对孔雀纹锦的对襟衫,你还不快去寻。”
紫棠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唐云暖听说母亲果然要去莲花西街走一趟,不免心上一喜,就听红豆道:
“这可奇了,那件孔雀纹锦可是大爷中举那年亲自在天意绣为大奶奶挑的,若不是年节生辰是断不会翻出来穿的,可见奶奶今儿很欢喜了。”
唐云暖就叹了一生气,任凭红豆将自己丝丝长发在头上盘成璎珞:“能见到亲兄弟会有谁不欢喜呢,你看看我跟哥哥便知道了,自小是一起长大的,乍然分离还忌讳着别人的口舌不能相见,我娘亲跟我舅舅,心里何尝不苦?更何况生活艰难,想来见面是要落泪的。”
红豆也感同身受:“姑娘说的是,所以姑娘到时要好好劝劝,切不要让奶奶伤心过头。只是大奶奶从不去到想去,这念头转的倒快。”
唐云暖从彩锦如意六角小盒里挑出一枝小小的缠丝赤金凤吐珠步摇插在发间,笑道:“这定然是我哥哥的巧言相劝了。”
堇绯走过来帮云暖将步摇别得更稳固些,道:“姑娘说的是,少爷是个不惯爱多话的。平日里有什么想说的就只一句一针见血便是了。刚才在奶奶房里可是费了一番口舌,将奶奶说动还要喝金桔蜂蜜水来解渴呢。所以天下最懂咱们风少爷,就是咱们姑娘了。”
唐云暖披了银狐雪羽缎的披风,扣上了披风后的镶毛大帽,在两个丫鬟陪伴下到正房给太太请安。因是要去一天的得到天黑才回,必是要先禀告太太的。
正房明堂的偏厅里,太太周夫人,并着姑母乔夫人以及二奶奶田有蝶正在用早饭,柳姨娘在一旁服侍,娘亲跟哥哥已经到了,坐在偏厅一角。
唐风和今日身着青莲绒银丝鹤氅,玄狐毛围脖上的毛色水亮,比着唐风和俊秀的容貌,更透着一股子富家公子的贵气。即便是不常打扮的许蕙娘,今日也梳了看着手工繁覆的三环髻,上别赤金衔南珠的金步摇,果然是人靠衣装,在赤金南珠的装扮下,许蕙娘显露出平时很难见到的气势。
唐云暖心里叹一句,娘亲跟哥哥也同自己一样,知道太太最喜欢在亲戚面前摆谱,因此故意盛装来见,好为唐家长些脸面,也求太太能不出言讥讽。可怜母亲的命不好,没有托生在富贵人家,又偏偏生在这样有门第之别的古代,平白受了不少闲气。
唐云暖刚给太太等人一一做了个礼,就觉察到来自二奶奶的敌意,唐云暖擡头果然见到二奶奶一脸怨恨地看着自己,反而一旁伺候太太的柳姨娘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唐云暖顿觉论危险还是要多防备心计颇深的柳姨娘一点。
“娘啊,有书来信说京城的铺子今年的收益比往年都好,过几日他应酬了京中几个大户就送爹来永平府,管教爹能陪娘亲吃上冬至的轿子,还叫娘你不用担心。”
二奶奶殷勤为太太夹菜,又说了一车的好听的给太太下饭,太太如何不受用,更兼柳姨娘也眉开眼笑道:
“所以说有书这孩子的名字老爷实在没起错,三两天就一封家书寄过来,每封信第一句话都是问太太安好呢。”柳姨娘最会察言观色,看太太心情好,就又加上几句。
太太虽然被服侍得舒服,却也心里有数,拉着柳姨娘让她坐下:“这是你教子有方,怎么要第一句话先问候我呢,总要想着你这个亲娘多一些。”
柳姨娘陪着笑,二奶奶的话就有些阴险了。
“太太说这话儿媳就要替相公分辨了,儿子在外自然是要惦记娘的。太太是嫡母,姨娘是庶母,可不是得先惦记嫡母嘛。就像我们女儿家嫁了出去,心也时不时地要惦记娘家人,大嫂,您说是不是?”
二奶奶这话明摆着是挤兑许蕙娘要去兄长家探访的事,还有心挑拨,意指许蕙娘贴补娘家。许蕙娘逆来顺受惯了,虽是寒门女子,却也不屑跟商户女争个高低,遂朝太太道:
“听送风和来永平府的兄长说,我娘家嫂子身上不好,就想着过去看看。”
太太刚要说话,就被二奶奶把话截了去:“身上不好啊,那可真是要去看看了,嫂子竟什么都没带到娘家哥哥家去?哎,也是嫂子命不好,这要是咱们唐家鼎盛之时,人参鹿茸什么的,真是想搬多少就搬回多少呢。”
太太周夫人饶是嘴上不饶人,心里门第观念颇深,却并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当然也能理解许蕙娘惦记娘家亲戚的心思。自己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所以并不想责怪大儿媳妇,只是二儿媳这句往娘家搬东西的话让她起了戒心。唐家不比从前,即便是家财万贯也禁不住媳妇往娘家倒腾,瞬间就变了脸色撂了筷子。
一旁乔夫人唐有琴在心里暗叹,母亲这个禁不起挑拨的性子可真让人说不出话来,刚想要帮弟媳妇说几句话,就听见唐云暖淡淡问了一句:“怎么二婶在祖父为官时常往娘家搬人参鹿茸吗?”
唐云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田二奶奶拔高了嗓子反驳:“我们田家家大业大,怎么用我往娘家搬什么,不比你们许……。”
“哦,原来二婶是因为家大业大所以看不上我们唐家的东西才不搬,倘若两下掉了个子,恐怕咱们唐家连片瓦都不剩了。”唐云暖冷笑。
周夫人猜疑心虽重,但更要面子,听了这话如何不气恼,当即摔了筷子:“二儿媳,你们田家家大业大,那你现在吃的是谁家的饭啊?”
田二奶奶方知中了唐云暖的激将法,赶紧换了恭谨的表情解释,说了一大屋子的好话才让周夫人脸色方缓和了些,柳姨娘见状,赶紧让黛竹端了些东西过来。
“太太您看,二儿媳是孝顺的,这是她娘家的凌波坊新出的绸缎,都是皇商采购了进给宫里娘娘的,田老爷特地命人挑了些上好的给您送来,您看看花样喜欢不?”
周夫人擡了擡眼皮,只见有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的,另有香妃色绫子如意云纹的,皆是给年轻媳妇用的花色,便知这哪里是田老爷给自己挑来的,摆明了是给她家姑娘送来的绸缎,柳姨娘如何不知道太太能看出来,她就是想提醒太太,田有蝶并不曾中饱私囊,反而田家不时地往府里送东西。
太太就挥挥手,朝许蕙娘道:“你也早些过去吧,陪你嫂子说些话,这缎子既是送与我的,我却也不穿外来绸缎做的衣裳,还是我表姐长公主送来的贡缎轻软些。这缎子蕙娘你尽数拿去给你嫂子吧。”
周夫人话音刚落,饶是柳姨娘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禁脸色沈了下来。田家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绸缎庄,周夫人虽说有不少贡缎裁的衣裳,但将这缎子尽数赏给许蕙娘开饭庄的嫂子,无异于在打田有蝶的脸,这是在暗指商户女家的绸缎就只配商户女穿。
许蕙娘心知不妥,起身要辞,却被唐云暖抢先一步:“云暖代舅娘谢太太恩赏。”
紫棠跟红豆喜滋滋地收了绸缎,席上田有蝶的脸都绿了。乔夫人唐有琴另赏了些丸药并食材送上了车。黑油车从二门出了乔府的后宅,吱吱悠悠朝莲花西街驶去。
☆丶劫匪
许家舅爷毕竟拮据,所派来的比唐家自京城搬离时的黑油大车还要简陋的毡布小车。只有一匹瘦马拉着,车窗跟帘子早已破损还补了些撞色的补丁,让唐家门房的下人很是多看了几眼。
这车太小,只能勉强挤下许大奶奶跟唐云暖两人。许景融并没有亲自前来,唐家从主母到小厮,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云彩上,说话办事太难缠。许景融也是有些傲骨的,就只托付了一个相熟的车主来唐家接人。
唐风和坐不进车里,却唯恐被门房的人落了话柄。为不让舅舅难堪,遂在上车前罕见地计较开来:
“男子汉如何能跟闺中女子一样坐车行路,紫竹,快牵我的白麒麟来,云暖你陪娘亲上车慢行,我骑马在前开路。”
白麒麟乃是唐风和的一匹白马,毛色雪白,膘肥体壮,乃是唐风和一小养大的一匹好马,取名白麒麟。这马本是唐家老爷唐雍爱驹所产的小马驹,唐雍唯爱风月,重金购置了千里马却没骑上几日。马厩的下人遂也放羊似的不管了,这匹白麒麟自生下那日就被唐风和相中,日日精心饲养,如今已经是高头大马了。
此刻天色阴沈,冷风瑟瑟,看样子不久即会下起雪珠。风这样冷,若骑马在上更耐不得寒,况一旦落雪,永平府这样的青石板路必定湿滑。今日并不是一个骑马的好天气。
紫竹心中纳闷,少爷的心怎么比云暖房里红豆的脸变得都快,这样冷的天儿要骑马,这不是逼着我在马后面跟着跑吗?紫竹瞅瞅自己身上的穿着,虽然已是冬月,但唐家开销拮据并没有下发新的厚袄,紫竹甚至还穿着单布鞋。
这一身并不耐寒,紫竹遂面有难色地望向风少爷。
“爷,这天儿……”
“要么牵马来,要么骑你去。”唐风和淡淡的放了话。紫竹乖乖地牵了马来,唐公子一跃而上。
因夏妈妈毕竟是太太从前身边伺候的人,并不适合带到许家去,唐云暖便寻了个由头,借口说屋子里有炭炉火星的,夏妈妈一向仔细,还是留在斗春院照看的好。夏妈妈虽有些察觉到唐云暖的细密心思,但毕竟是自己奶大的孩子,料想唐云暖还这样小,哪能有这么多的心眼子,只一心以为她心疼妈妈冷天多走路,遂笑盈盈地应下了。
夏妈妈不在,这报路的差事便落在紫棠身上。
车行了并不多久,跟在轿子外的紫棠就朝车里的两个主子道了句:“奶奶,姑娘,咱们已经到了莲花街,听拉车说,这就距离舅爷家的福满楼很近了。”
许蕙娘略略擡了擡轿帘,只见天色阴沈,已经飘了小一会儿的细雪,路边光亮湿滑,唐风和在马上不时地紧了紧了裘袍,遂心疼道:
“告诉少爷,既然已经近了,还是让他快走几步到舅舅家先报信,我们娘几个稍后便到。”
紫棠跟了奶奶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