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年 作品

作品相关 (8)

。”

众人又是一通笑,年妈妈跟在太太身边这样久,自然知道太太爱听什么,一通话说得周夫人笑得头上的五彩凤双步摇乱颤。

好容易止住了笑,太太又朝身侧年妈妈道:

“你倒说对了,我那时候年轻,晓得什么是夫为妻纲?见他这样久也没回来,遂知道铁定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满心都是有琴的病,一时糊涂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老爷娘子,一心要捶他的背让他长些记性。你们老爷啊,必是知道我这个性子的,想来是早有人通风报信说我已经进了太医院,教那鸟儿说些好听的,哄我罢了。”

许大奶奶不常说话,此刻却是真心真意道:“终究是公公跟娘情深意重,所以咱们唐家上下夫妻和睦,这是太太跟老爷做的榜样。”

这话很得太太的意,周夫人便颇为赞叹朝许蕙娘微笑:

“也是媳妇们懂事,所谓家和万事兴,就是这个道理了。大家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我却也主张修身养性,少些妾室跟通房,才是保养身子的正道。”

涉及到妾啊通房啊,唐云暖这种没出嫁的姑娘自然也避忌些,假装着没听到,却也擡眼去看柳姨娘的神色,简直比芝麻糊都难看。

正说着话,唐家管家就派人来报:“禀太太,老爷已跟姑爷喝过了茶,正往后宅走呢。”

太太一听这话,还不赶紧让年妈妈扶着,披上紫貂披风到宅门口等着。就见黑影里有一排三四个写着“唐”字的灯笼摇晃着过来,又听见绸缎摩擦的声音,并未看清面容时,就听见唐雍唐老爷道了句:

“娘子可安好?”

周夫人一听老爷中气十足,眼圈立马红了,赶紧快走了几步,就见唐雍唐老爷穿着佛头青色锦锻棉直裰,方口官靴,疾步走至光下。

太太眼见相公面色红润,半月来并未消瘦,却也依稀在鬓角间瞥见几丝白发,不由得落泪对视:“老爷一路劳顿了,起居尚健?”

唐老爷赶紧扶住周夫人:“尚健,只是劳夫人远路搬离京师,竟是消瘦了。”

夫妇凝望间,唐雍身后三子各自跪地,又齐声问安:“给太太请安。”

天冷地凉,太太如何能忍心让三个儿子长跪,遂挥挥手让各自小厮扶着三位爷起身,年妈妈就赶紧禀太太:“老爷这一路也是辛苦,何苦在这风口里说话,赶紧进屋内烤烤暖炉,太太一早起来就命人煮了滚滚的汤水,这时候喝正是火候,奴婢叫人端来给老爷跟三位爷暖身。”

唐老爷才迈步进门,唐云暖早就盼着爹爹回府,只见唐有棋也紧随老爷身后迈进了屋子,擡眼便先寻许蕙娘。许蕙娘多年的媳妇却也面不了脸一红,低了头,云暖风和对视一笑。

许蕙娘说得真对,这唐家男子虽仕途都不太顺,但比起爱妻来,倒真是难得。那边厢唐家二爷就有些轻浮,细条桃花眼挤出的眼风不时跟二奶奶飞来飞去,不时牵手拉扯,唐云暖都有些看得臊了。

☆丶竈头

唐老爷本来启程地就有些晚,路上又因天冷路滑有些耽搁,进了后宅时已经到了安寝的时辰了。

姑爷乔一本预备的一桌宴席也无法吃了,周夫人唯有让菊金端上一碗金银杏仁煲腐竹暖胃。

鸡血红景泰蓝小盖碗端了上来,香气四溢。银耳是一早用冷上汤泡发了的,吸收了汤中鸡架骨的精华,去了黄蒂跟银杏丶无花果以及腐竹在锅里炖得直到腐竹化散,再打入鸡蛋,眼见熟了才下雪花冰糖。

唐老爷坐定身子喝了一口,遂笑逐颜开:“知我者夫人也。”

周夫人不觉欣慰,眼见老爷能笑得如斯灿烂,可见在京城活动还顺利。

却又有些心酸:“知道老爷舌头最灵,火候是我一早叮嘱好了的,必要熬上三个时辰。腐竹必要炖化溶散,冰糖不能太多,否则入口甜腻。”

唐家小辈都深知周夫人跟唐老爷一别半月,必定有许多话要彼此叙述,唐老爷也定另有嘱咐,相互行了个眼色,告了罪便各回各自的屋子。

当下穿画廊,过月桥,走小径,月色下父亲唐有棋并不说话,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路。大奶奶宛如月光般柔美的一双眼不时凝望相公犹如刀刻斧凿的侧脸,满眼幸福满足。

唐家老大唐有棋最似唐雍唐老爷。人瘦却健壮,蜜色肌肤,骨骼清奇,很有些长子的厚重之处。平日里并不穿生员的襕衫,惯爱穿此刻身上鸦青色硬缎的贴裹,素气又简洁。

腰间常系一条镶着四块青玉的腰带,因是赶路所以又带了把嵌着松石的匕首。英气十足,远看并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大内中的带刀护卫。

唯只儿女情长的是,无论唐家大爷是穿深衣还是直缀或是贴裹,必在腰间系些璎珞玉坠,也有鳌头独占镶着金丝线的荷包,也有白鹤展翅立松柏间的扇子套,自然无一不是出自妻子许蕙娘的手工。

月色下,唐云暖虽没听见父亲跟母亲说话,却眼见两人相携着走过斗春院的青苔小径,父亲唯恐母亲跌了,紧紧拦住她的腰跟手臂,母亲唯恐头顶松枝上的灰迷了父亲的眼睛,不时将手擡高将能父亲发髻可能会触碰的松枝扒开。

一行路走得这样情深意重,倒叫唐云暖羡慕不已。

人生能得一如斯伴侣,想来仕途上不顺些,后宅里争斗些,也算不得什么了。

斗春院的正房里灯火通明,丫鬟们早将暖炉烘得热热的,待唐有棋一进门便上前请安,随即解披风的解披风,取家常袍子取袍子。唐有棋一进屋便卸下了方才的严肃,将一儿一女搂了过来:

“看看看看,半个月了有没有想爹爹啊,爹不在,可有没有孝敬娘亲呢?”

许蕙娘很少这样高兴,从套件里来早沏好的狮峰龙井递给相公。

“他们两个倒还安生,只是日夜问我爹爹何日能离京,嚷得我头都痛了,那日本想绣只梅花鹿,穿好了针线偏偏忘了样子。”

唐有棋遂接过了茶,润过了嗓子放两个孩子各自去干别的,劝慰许蕙娘道:

“你也莫要太过操劳,也是我无用,到如今也不能劝通太太出钱让我出仕。”

许蕙娘温柔一笑,灯影下尤为动人:“相公可不要这样说,出不出仕我并不在意,只要咱们斗春院日日团圆,做不做官夫人又如何呢?”

唐风和跟云暖对视了一眼,有些窃笑,又正了脸色:“爹爹您早日休息,孩儿明早再来请安。”

两人迈步出了正房,却见紫棠一路走一路恨恨骂着谁:“势利眼的奴才,可有什么仗势的,不过是几个钱罢了,哄得你这样红眼的兔子似的。”

正房里父母小别胜新婚,紫棠这样嘴脸岂不扫兴,唐云暖遂赶紧拦下:

“这又是谁惹了你了,连你这样老实的人都能惹出骂来,可见是真过分了。”

紫棠见是少爷跟姑娘,赶紧行了一礼,沮丧道:

“还不是厨房里的那几个厨娘丫鬟们。咱们奶奶早料到大爷打京里回来是赶着路不曾吃饭的,吩咐下去炖一罐火腿鲜笋汤等着给大爷回来垫肚。这事是一早就嘱咐下去的,赏钱也给了一贯。”

唐云暖眼睛一眯,听出了门道:

“那汤呢?”云暖问

“奴婢可不是刚去了厨房想把汤取来,谁想到那几个势利眼的东西还没煮呢,我生气说了他们几句,没想到那几个厨娘嘴倒快,说什么一共六个竈口,其中一个是日日炖着太太喝的归元膏,这不理论,另有四个两个时辰前才炖完老爷的粥水跟汤,正炖兰溪庭里柳姨娘喝的燕窝,二爷要的鱼翅以及二奶奶的阿胶跟雨少爷的核桃羹呢。”

唐风和微皱了眉,又问:“不是还一个竈没用?”

紫棠几乎有些哭腔,却也得压低了声不教门口的大奶奶听见:

“就是这才气呢,我说就这个竈头炖也行,火腿跟鲜笋都是熟烂得快的。可那厨房里偏有个牙尖嘴利的小粗使丫鬟唤作杏蓉的,偏说才刚三爷的丫鬟藕荷来说三爷睡前是要喝……喝什么汤的,那汤虽已经炖得了,少不了一会儿要热热,不让我用。”

唐风和已经不小,稍通了些人事,见紫棠将那汤名略过去,便知道是三叔为房里事进补的东西。想来汤名不是什么鹿茸就是什么鞭。

唐云暖还小,紫棠也还是个丫鬟并不是通房,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名字自然是得略过去的。

唐云暖穿越过来前是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就算没听见汤名这些年来也风闻了三叔那些荒唐事。

唐家这个三爷跟藕荷的事素来是不瞒人的,可偏偏周夫人一向疼爱小儿子,遂也睁只眼闭只眼。朱门少爷在娶亲之前有三两个通房还是什么大事不成。

只是这厨房踩白顶红,是否也忒势力了点?

唐云暖不禁有些动怒,这势利眼的人古今中外何处没有,本来她也逆来顺受惯了。可在她心中长房若无钱也不得太太的喜欢被二奶奶之流排挤也就算了,少生些事端也好。

只是唐家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能跟在奶奶身边的自然是一等丫鬟,厨房一个粗使丫鬟排在最末等,却也学着看人下菜碟了,母亲好歹还是奶奶,若他日这丫鬟被收买往饭菜里下药或者也敢了。

唐风和眼见妹妹脸色凛然,刚要劝道,就见唐云暖回头先开了口:

“哥,祖父刚回来,明早定要早起请安的,咱们还是赶紧回抱厦吧。”

唐云暖云淡风轻地一转身,别说是唐风和,就是眼前的紫棠跟前面打着灯笼的红豆都有些惊讶,素来维护娘亲的唐云暖今日如何转了性子?唐风和也不说什么,携着唐云暖径直走了。

清朗月色下,西抱厦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缝子,两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门缝里面转了转。

“东抱厦的灯可熄了?”

“熄了,廊子下都没灯影了。”

唐云暖还不赶紧带着红豆蹿出了西抱厦,匆匆往厨房的方向去了,唐云暖主仆二人刚刚走远,东抱厦的羊脂烛就又燃了起来。

堇绯关紧了窗,唐风和覆又从紫檀木麒麟纳福雕花床上跳了下来,到书柜上拣了本诗书来看,却仿佛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笑。 堇绯服侍了少爷几年,当然知道唐风和是故意灭了灯让唐云暖挑了个机会出去,却也不说破,只是抱着一床石青色绣水仙花的绒毯覆又铺在床上,又将炭盆里的火浇了些竹节香。

因唐家四位爷归府,厨房里上上下下忙了一日也不消停,小丫鬟们没经过世面自然怨声载道,就有管事的娘子骂不停口。油烟丶咒骂加上铲子碰锅的乒乓声,直让红豆皱眉头。

“姑娘,要不明日把那丫鬟叫到咱们院子里骂一通算了,这么杂乱油烟的,真不是姑娘来的地方。”

“明日?明日再去爹爹还能吃上饭吗?听紫棠说祖父的些许文书信件明早是要看的,爹爹今日务必要整理出来,至少是得忙到三更天,本来就车马劳顿了几日,再吃不上饭,那人就是铁打的也得散架了。”

唐云暖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去看后宅的厨房,杂乱油烟她可从来不怕,前世就是在餐厅后厨长大的。现在她满心就希望能给父亲下一碗特腾腾的汤面。

后宅的厨房不比从前的唐宅,只是个两进的院子,三间大房,一间存放瓜果蔬菜并着米面肉油,中间是处置间也就是洗菜改刀的地方。沿窗一溜的案板,后面是水台也就是洗鱼剥虾的地方,最西间才是竈台,供着竈王爷,六个竈上热气腾腾地煮着些汤水。

天气虽冷,但厨房热气太足就开着窗子,丫鬟们出出入入,门也关不严实。那看着竈台炉火的丫鬟们无事聊天,就有些闲言碎语传到了唐云暖的耳朵里。

“才刚斗春院的紫棠也好意思来要什么火腿鲜笋汤,啧啧,才给了一贯钱的赏也忒小气了些吧。人家二爷才回来第一日就赏了五贯钱,要不说大奶奶小气还真是,倒不如二奶奶一个商户女来得大方。”

说话的是个穿着淡黄色粗布衣裳的丫鬟,唐云暖看久了正房宅院里的丫鬟不觉怎么样,这姑娘却粗眉小眼的的确长相不怎么好看,怨不得被放在厨房里做粗使丫鬟。

她耳上挂一对黄橙橙的杏子耳坠,想来就是紫棠嘴里唤作杏蓉的丫鬟了。

“你也真是,如何就敢得罪人家一等丫鬟,那大奶奶慈眉善目的好欺负,我却听说云姑娘可不是软柿子,就是二奶奶都折在她手里过。”

“长房里连奶奶都是那样软弱,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还能厉害到哪去?二奶奶却当真是排场大。我也是伺候过的。有一日柳黄姐姐不在,我端了她的阿胶送去她房里,呵,好大的威风啊。那梳妆台上光是赤金红宝的凤凰簪子就不下四只,横七竖八地撇在那里,人家哪里当成好东西。见我送了阿胶来,因嫌我脚下泥多,并不让我进屋子,只是抓了一大把钱从窗外扔在了地上,滚得满地都是,我回来一数,三百多个呢。人家却看都不看一眼。这才是奶奶的作派呢。”

旁边丫鬟就几乎是鄙夷道:“你倒还真不害臊,你也算是个聪明的,知道拿三爷的鹿鞭汤垫脚。”

杏蓉笑道:“哪有什么鹿鞭汤呢,那汤早让藕荷那小贱蹄子端了去,如今三爷喝了两人正受用还来不及,还有气力来热汤?我这是唯恐二奶奶夜里要喝什么茶或汤水,单留一个竈给她,也好多讨些赏钱。”

唐云暖简直听不下去,推开门就跨了进去,有那上过台面地认出来是姑娘,才要行礼,却被红豆瞪住了。

唐云暖从西抱厦里出来,并不想惊动别人,所以换了一身家常的半旧衣裳,不过一件蜂蜜色的云纹缎面夹袄,头上半点珠钗也无,看穿戴倒跟丫鬟无二。

杏蓉不认得唐云暖,却认得红豆,还以为是长房另外的丫鬟来催汤,遂斜着眼睛道:

“红豆姐姐可是来取笋汤的,我早告诉了紫棠姐姐,这阿胶一炖好我便上竈。姐姐不知,这火腿却是要在罐子里被油盐煨一下才好吃,火腿嘛,终究是不如鱼翅入味的。”

唐云暖听出了杏融话里的挤兑,也不屑跟她见识,冷冷笑笑:“倒不劳你劳心费力,还是我亲力亲为吧。”

☆丶手艺

杏蓉当然不知道眼前冷凝着眉毛的姑娘会是长房大小姐,遂道:

“姑娘且不要说笑了,我在厨房里混了两年也才是洗菜烧火,那褪鱼鳞的水台且摸都没摸上过一次呢,姑娘你皮白柔嫩,如何就会做饭了,还是回斗春院里伺候大奶奶拿绣花针吧。”

满厨房里也有认识唐云暖也有不认识的,却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来瞧热闹。唐云暖本不想惹事,却见杏蓉这句话一出口,许多妈妈脸上也现出了不经意的鄙夷之色。

唐云暖强忍住心中怒火,淡淡一挑眉:“哦,那如果我下的面尚能入口呢?”

杏蓉久在唐家当差,深知唐家的一等丫鬟本就是看容貌跟手脚粗细挑进来的,当日在京里虽不能跟姑娘的吃穿比肩,却也是差不离的,这样养得纤巧的女孩儿肯进这烟熏火燎的厨房就算是奇事了,竟要洗手做羹汤?

杏蓉自然不屑。

而唐云暖是名副其实的闺中小姐,这面不下则罢,一落到锅里,若是被人传到了太太耳朵里,非但厨房里的人要倒霉,即便是唐云暖也是受责罚。

唐家闺训,女子未嫁前十指都是沾不得阳春水的。

杏蓉这丫头没有被放在房里伺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天生有些看不清事体大小来,任凭四周的妈妈们眼睛都朝她眨酸了,仍旧没有注意,又道:

“姑娘若能下出一碗好面让咱们报春厨娘也说个尚可两个字,那我这名字就倒着写。”

唐云暖叹了声气,她并不是要为难杏蓉,只是不能助长各房各院里欺负长房的歪风,然而这杏蓉偏是个不怕事大的,遂只能接一句:

“我并不要看你倒着写的名字,只是若我做到了,你就任由我发落。”

杏蓉冷笑一声:“且看你有没有这样好本事了。”

杏蓉之所以这样有胆色,却不是她看轻了眼前这个眉目清淡的唐云暖,而是唐家厨娘里的领头人名唤报春的那一个,乃是太太周夫人眼前第一得意的人。能让她说一句尚可,满唐家还没有一个人。

传说报春是宫中御厨之女,也有说是长公主跟前最得意的厨娘,不管她是何来头,能将从来挑剔的周夫人伺候到时刻笑容满面,可见其通身的本事。

令唐家人津津乐道的报春的手艺,远到她进唐家第一年除夕宴里一盅皮上雕了清明上河图荷叶鸭腿冬瓜盅,近到这几日太太为省些银两命她给柳姨娘做的以假乱真为鱼翅的粉丝汤。

但其实报春才不过是个不到三十的年纪,也颇有姿色。细高的身量,峨眉淡扫着,日常只穿一件雨过天青织锦对襟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包同色头巾,不施粉黛也不戴钗环,总是冷着一张脸,周身的气场冷凝,派头并不输给夫人奶奶。

报春在唐家没有朋友,但即便是田二奶奶也要给报春几分薄面,半是因她年纪轻轻就帮周夫人料理过无数豪华且都轰动一时的宴席,半是因为她那样冷漠而颇有些傲慢无礼的面孔实在让人不敢给她脸子看。

此刻厨房众人见事态无可挽回,还不赶紧趁唐云暖不注意脚踩后门溜了出去,报春才刚去正方伺候太太老爷用饭,此刻还没回来,厨房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有眼尖脚快的去路上将报春截住,唯恐她进了厨房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厨房里,唐云暖淡着一张脸,径直走到杀鱼去鳞的水案边取来一件皮围裙。这围裙是那些料理海味的厨娘们惯穿的,为的是不让鱼血迸溅到身上,又从身上掏出一副肉色的薄皮手套套在手指上,手套外皮光滑,长到足能盖住臂弯,有些像现世的塑胶手套。

这手套一戴上,唐云暖的厨师气场就出来。

她前世是在餐馆里泡大的,做起事来轻车熟路,将那围裙一套上便找到了些前世的感觉,望着手边褐色泥缸里的游来游去的几尾鱼,眼疾手快拽了一条出来。

厨房里有人出去通风报信寻报春的时候,这手艺精湛的厨娘正要往厨房里进,就被报信那人拦在了门口。听说厨房里的杏蓉得罪了长房的姑娘,报春遂立了眼睛低声唾了一口。

“这杏蓉不是没事找事吗?”

拉着那报信的人就往厨房里去,迎头还没开门,就听见唐云暖将那草鱼拍在案板上这么一下子,报春遂停了脚步,心里泛起了迟疑——这声音并这力道,怎么听着都不像是个不到十岁的姑娘能发出来的。

用食指捅了窗户纸朝窗户里面瞧,这视角正好看到那三斤多重的草鱼被唐云暖重拍在案板上,本还生龙活虎的鱼立时就懵了,唐云暖另一手操起一把菜刀,只用刀面将鱼头一拍,那尾眼看着活蹦乱跳的草鱼便生生不动了。

围观的厨娘自己日日里做惯了的事,却也没唐云暖这样手脚灵活,出手敏捷,皆是惊呆了唯有干看着的份儿了,即便是门外的报春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且见唐云暖将那鱼去鳞。头尾剁下,收拾干净后扔至滚开的水中下葱姜煮着。又把鱼肉切成小段,加加盐吧丶黄酒丶椒粉丶山椒腌渍入味。

取来红薯跟胡葱以及胡萝卜半根切成小块放在一边,再手脚麻利地取来几个番茄,切十字花去皮取瓤搅碎,然后加黄面酱跟酱油丶黄酒丶椒粉以及蜂蜜炒一下。

红豆早在竈上烧热了平底锅,里面下一块牛油,盖上才刚切好的蔬菜再洒蒜粒,蔬菜断生后唐云暖在上面铺上腌好的鱼片,再用刷子将炒好的酱料均匀刷在上面,该上锅盖焖着。

那边用鱼头尾早已经煮得脱骨,唐云暖用一个细小的笊篱将鱼骨肉都捞出来,再下一份唐家厨房里常备着的普通拉面,待面熟后过一遍凉水捞起,平铺在鱼片上一拌。

这动作一气呵成,一道繁覆的菜式却也没花多少时间。

屋子里顿时鱼香酱香四溢,厨房内的厨娘丫鬟们无一不是惊诧的表情,报春在门外,也闻到了草鱼跟黄酒蜂蜜混合的奇异香气。

这做法并不像本朝手艺,报春在心里不由得惊叹:“怪不得都说长房的云姑娘惹不得,感情还有这等绝技,原以为只是个柔声柔气的名门闺秀呢。”

唐云暖将那盘面盛了出来,蒜味混合鱼肉以及番茄等若干调料的多重香味,早让一干厨娘垂涎欲滴。那杏蓉怎么还有叫板的力气,这碗面即便不让报春来尝,众人也知是人间美味了。

杏蓉此刻一双细眼倒是睁开了,嘴却是合不上了。

“姐姐,姐姐真是好手艺……”

红豆骂了一句:“睁开你的小虾皮眼睛细细看看,这是我们长房的云暖姑娘,你亲妈难不成是二奶奶,敢叫我们姑娘是姐姐?”

那杏蓉一屁股跌到了地上:“云……云姑娘……”

杏蓉哪里说话的馀地,目瞪口呆地等着发落,就有在厨房里共事的小丫鬟跪下求情:

“姑娘大人有大量,今日这事我们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绝不敢让姑娘受太太责罚,也请姑娘饶了这不知死活的丫鬟吧。”

唐云暖撕下了手上套的一层肉色的皮手套,在红豆服侍下洗净了手,又将随身携带的银杏牛乳露擦在手上,平静道:

“咱们家的闺训,是女子未嫁,十指不得沾染阳春水,即是不得做饭,也不得洗衣。可我才刚是套了小羊皮缝做的护指的,并不算是沾了手。你们不需用闺训来辖制我,须知我一个姑娘,难道叫你们这起长着富贵眼睛的辖制住了?”

唐云暖立了眼睛,在场还有谁敢为杏蓉求情,姑娘的威风一使出来,厨房里满地跪的奴才便只有保全自己的心思了。

唐云暖斜了斜瘫在脚边的杏蓉:

“你起来,虽然你跟我打了赌任凭我发落,我却并不想难为你。只是你这样贪财势力,实在可恶。你是报春厨娘手下的人,我并没有发落你的权力,但只一件,日后斗春院的夥食,你不得沾染一下,且专心伺候你那些能将赏钱洒在你脚上的富贵主子去吧。”

唐云暖亲自将那碟三鲜焖面放在食盒里,又横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

“今后若有人因赏钱而耽误了各房各院的夥食,就看这蒜吧。”

唐云暖从手边的刀具筒里抓了一把短小精悍而又锋利的小银刀,一把扔回那案板上才刚用剩下的蒜头上,却见那刀拍了那蒜一下,蒜皮开裂,蒜瓣露出,仿若莲花般开启却没拍碎一瓣蒜,这力道之正好让满屋厨娘吓了一踉跄。

唐云暖携着红豆出了厨房,一主一仆挽着红漆木的食盒穿过寥落小径正往斗春院走,半路却被一个清瘦高挑的女子拦下了去路。

唐云暖早知道厨房门外有人在偷看,本来她只想煮碗简单的炸酱面,却被那人窥视的清冷目光强逼着做出一碗改良了的意大利风味的焖面来。

她是故意的,像报春这样太太身边的红人自不是像年妈妈那样能用银子贿赂就交下的人脉,若唐云暖不露些真本事,如何能让报春对她另眼相看。

有才能在身上的人,总是喜欢惺惺相惜,而非笼络。

兰溪庭里柳姨娘并着二奶奶都打着要承办太太寿宴的主意,娘亲软弱姑母又是外嫁的姑娘不好多插手,而今宠信姨娘的祖父也归家了,少不得就让柳姨娘钻了空子,能挡住柳姨娘路的就唯有太太最信任的报春了。

擡眼去看,果然跟那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对上了。月光下报春竟对唐云暖露出即便是对太太也没有这样友好的笑容,话却是很不客气:

“云姑娘,这厨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这面你也是端不走的。”

唐云暖心知报春是在维护她,太太最是个看重闺中教条的人,若是叫她知晓了自己擅自在厨房动了炉竈还用菜刀杀鱼,不大发雷霆也要吵一通。

唐云暖却满不在乎,笃定了那一刀压开的蒜瓣是能震慑住满屋子厨娘不乱嚼舌根的。

报春微斜了斜头,嘱咐身后跟着的小丫鬟:

“去吩咐厨房里将我给明日老爷早餐要吃的鰤鱼煎些,青瓷罐子里捂着的松茸鸡汤盛出两盖碗,早熬出来给猪心粥也别往三爷那处送了,这个时辰三爷早睡下是不用夜宵了的,另有些蒜拌的凤爪丶鸭肠跟杏仁茶都送往斗春院大爷的房里。若粥水凉了一点,叫整个厨房的厨娘并丫鬟们挑水劈柴到明儿大清早。”

唐云暖放才一笑,月光下越发动人:“如此就谢谢报春姐姐了。”将手上的食盒随即交到了报春的臂上,唐云暖便携着红豆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报春颇有些好奇,开了食盒便手抓了面往嘴里一松,身边的小丫鬟闻到香气咽了咽口水,也凑上来问道:

“报春姐姐,这云姑娘的手艺,如何?”

报春咀嚼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盖上了食盒盖,轻轻道一句:

“绝美。”

☆丶请安

唐云暖听出这些菜式并不算很名贵,但猪心粥里有姜是驱寒的,松茸汤最补身子,鸭肠也很下饭,这都是给父亲吃最迅捷也是最贴心的料理。

而蒜拌的凤爪跟杏仁茶都是娘亲喜欢吃的,即便不贵,也很见手艺。

可见这报春不仅手艺精湛,为人也是极为通透的。

唐云暖一路走着就露出些许笑容,红豆却嘟嘟囔囔:

“可惜了姑娘那一番好手艺,竟让报春那厨娘给截了,不得让大爷吃了。”

唐云暖望向红豆笑笑,若有所思道: “那碗面,还真就是给报春下的。”

第二日一早,唐云暖早早梳洗好到太太明堂里请安,却见若干小厮在明堂上挂一匾额。黑胡桃木的匾额看着并不名贵,上写三个金漆大字:“平阳居”。

唐老爷的字也算是一绝,笔迹苍劲有力,即便唐云暖心里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挂名爷爷,但不得不承认,若放在现代,唐雍在书画上的造诣绝对算是一流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

唐云暖在心中冷冷笑笑,看来祖父官覆原职是暂时无望了,也不知唐雍在京城受了什么气,给自己的正房明堂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那些犬,想来是指唐老爷本要求些门路覆职,而被拒之门外的势利小人吧。

唐云暖也没多想,迈进明堂里等候请安,竟是菊金亲自奉茶。

唐云暖日日给太太请安从来都是一碗白水都喝不到的,开了盖碗竟然是冰糖桂圆八宝茶,胖大海丶野山楂丶橙皮丶莲子芯等八种进补的草药混在一起,拿冰糖泡开了,碗底飘着一小朵紫色菊花。

这茶是有出处的,传说丝绸之路上的商客带到中原来的,在本朝也只招待讲究的女客。唐家来正房请安的女眷,奶奶辈的也不过人手一碗茉莉花罢了。

难不成是昨日厨房里的一番折腾,报春一早就来禀告了?唐云暖心生狐疑。

菊金是跟着太太多年的丫鬟,竟是比柳姨娘还要有脸的丫鬟,素来不把唐云暖这样的不得志的主子放在眼里,而今这样厚待,想来是太太并没有因为她在厨房里给下人立威有什么责罚的意思。

唐云暖对菊金忽然献来的殷勤就起身谢了谢,菊金就也淡淡笑笑,一语不发。

明堂通着太太住的套间,虽然也有屏风珠帘挡着,但终究是挡不住声音。太太跟老爷些许的对话就零碎地灌进了唐云暖的耳朵里。

什么人情冷暖啊,什么人走茶凉啊,什么世态炎凉啊,配着祖父唐老爷抱怨的语气,唐云暖听了个囫囵。

却不难想,铁定是唐老爷在京中周旋了这半月,试图能斡旋一下已经被罢官的事实,寻些从前的旧相识能在圣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

唐雍说老并不老,正是该青云直上的年纪,若就这样归乡田园,颇为可惜了。

可这世间事就是这样实际,唐家一门至亲尚且势力如此,何况官场。

唐老爷的官是御笔朱批罢了的,他即便送了座金山给人家,可谁敢为了钱跟皇上过不去的。

圣心难测,说不上就跟唐老爷是一样的下场。更何况,想来在官场众人眼里,唐老爷这样声色犬马地享受人生,丝毫不在政绩上下工夫,这官罢得也并不可惜。

唐云暖本不想窃听祖父母谈论时事,起身要去院子里赏梅,却忽然为一句话住了脚。

“是我唐某人将官场想当然了,没来得及在位上之时,为咱们唐家的儿郎谋一个好位置,而今连一个为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唐云暖恍然大悟了。

唐老爷在京城上下疏通之时受了气,而今开始悔不当初没在朝中安插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亲儿子。唐云暖在为唐老爷的目光短浅而冷叹时,忽然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