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年 作品

第24章 (25)

些亭亭玉立来。

却没有时间观察自己。

幸而这亲事已经经过了纳采丶问名丶纳吉,议婚的几项事宜如今到了纳征这一仪节。无非就是两家结亲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唐家出了细绢三百匹,蟒缎两百匹,另有些珍珠琥珀,羊酒是折了银子送过去的。唐云暖那八百两早花干净了,太太又垫了不少银子进来。

重头戏是金钏丶金镯丶金帔等三金。

唐云暖是细细从几十样三金首饰中选了半日,到底挑出了三样贵重且寓意吉利的,皆用镶嵌着绿松石的雕花红木盒包好,连夜派人送至京城,第三日却被退了回来。

多日无雨,斗春院门口的杨树上蝉声叫得比却比往年都早,也叫得尤为烦躁。

年妈妈才刚从京里送金饰回来,差事却办砸了,此刻她跪在地上也有一炷香的时间,腿脚早酸了,唐云暖却跟没看见一般,目光始终凝结在身前胡桃木桌子上的雕花木盒。

替唐家送金饰去京城的是年妈妈,唐云暖遣她去是有用意的,一方面年妈妈是唐家最有有脸面的下人,年长又经过世面,派到贺家也显得唐家重视。

另一方面唐云暖也有些小促狭,她心知贺家必定会有意为难唐家送过去的金饰,年妈妈却也是个嘴刁不饶人的,必然不会吃亏,却也不会太失礼。

即便两家都知道这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的婚事,联姻并不能缓和两家对立的阵势,至少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到底是大家子行事,私底下怎样玩阴的都好,礼数上一丝都不能错的。

没想到贺家完全不顾脸面,金饰一点没动地退了回来,唐家这一次倒有些失措,贺家巴巴地去求了宸妃的旨意,却在婚期将近之时玩了这一手

唐云暖对着那雕花盒子,看着看着,就觉得窗外的蝉声好吵,身上黏黏的,那是汗。

再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年妈妈,也是一脑门子的汗。

并不是刻意立威,只是年妈妈仿佛也自知办事不利,脸上一丝不满都没有,大气也不敢喘,抱厦里一屋子的下人,竟是鸦雀无声,无人敢劝。

寂静是被年妈妈小心翼翼的提醒打破了:

“姑娘,贺家六小姐说……说那金钏两串才一两三钱重,她戴惯了单个金钏就要二两的,轻了戴不惯。另外那金鋜上镶嵌的红宝虽有樱桃大,贺家小姐却嫌弃俗气,又说火钻不亮,翡翠显老,松石不值钱,珍珠太丑,到最后也没说要镶嵌个什么东西上去……还有那金帔……”

唐云暖一挑眉,年妈妈当即噤声不敢说了。

唐云暖也知道年妈妈不过是个传话的,并不想多为难,遂扫了一眼红豆,红豆当即会意,搬了一个绣墩给年妈妈坐,年妈妈却不敢起身,唐云暖也不强求,只是打开那雕花木盒,金光便迸发开来。

金钏便是多环连续的所谓“缠臂金”,仿若是唐朝传下来的式样,用纯金压制成扁片缠在手上,

这样大的一对首饰单个要用二两金子,唐家出倒是出得起,只是贺家小姐难不成是个胖子,满身金饰出嫁那日还要戴个这样沈重的缠臂金?

再说那金鋜也就是金戒指,贺家小姐把能镶嵌到戒指上的宝石嫌弃个遍,难不成要镶个人眼睛上去?

金帔坠是霞帔底端的一个压脚。唐云暖是选用了上好的翡翠镶金子打制而成,即便是送与公主做嫁妆也算不上失礼了,既然仍旧被退了回来,可见贺家六小姐是存心挑刺的了

唐云暖微微皱眉道:“年妈妈您怎么想?”

年妈妈压根没有去太太那边讨晦气,是直接来唐云暖这边回话的,只因她的确听闻了些事。

“贺家六小姐是没有亲见老奴的,只是派了个丫鬟来传话,那丫鬟将金饰退回来后还很隐晦地打听了藕荷的事。老奴想,这个贺家小姐想必是别扭在这个地方了。”

唐云暖听闻是说三叔房里人一事,当即不要再听下去了,她毕竟是个古代少女,不敢沾染的事务是绝不能碰的。

当下请年妈妈去正房回话,却不料年妈妈并没有离开抱厦的意思。

“太太如今说明白了放手不管,大奶奶却又病了,求姑娘可怜老奴,必要将这件事办明白了,贺家已经修书一封给老爷这边送来了,老爷那脾气姑娘想必也听说过,若知道咱们三爷如此宠一个房里人,保不齐就想起来问三爷的课业,咱们三爷是闲散惯了的,若惹恼了老爷……那藕荷姑娘就活不成了。”

唐云暖心内就是一惊,藕荷她是常在后宅里见到的,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很有几分姿色,日日围着唐家老三转,眉目里满浸着的都是水一样的柔情,可见是用了真心的。

唐云暖虽然搞不明白自己的情与爱,看人却是准的,那藕荷人虽然轻浮些,若就因贺家六小姐一点脾气而丧命,就真是作孽了。

不由得怒嗔一句:“谁准他们往祖父那里送信了,年妈妈,得保住藕荷。”

年妈妈当然会意,藕荷是太太亲自选出来放在三爷身边的,一方面是因贺家小姐年纪太小不能及时成婚来补偿三爷的,另一方面也是太太的耳目,三儿子是个没算计的,若娶了媳妇忘记娘,却不是太太想看到的局面。

留一个侍妾在身边,时不时地提点,也能看守住新奶奶一举一动。

贺家同唐家几乎就要成仇,若一梦楼再没一个唐家的人做耳目,他日三房不就成了贺家的天下?

于唐云暖而言,她既不愿眼看一条无辜性命被害,更不想看到贺家六小姐一人独大。

唐家的形势很清楚,唐家这个三叔是很得太太宠爱的,一方家私保不齐就是三叔一人得了大部分,这个没过门的三婶子不用看也知道是个有算计的,若真斗起来,三叔保不齐会被笼络了去。

她虽不在意唐家能给长房留多少家产,唐家这点家底子花到分家那一日,估计跟唐云暖的砂糖作坊比起来都有点捉襟见肘了,只是一想到贺家阴狠的行事路数,唐云暖不得不防。

而那时,这个看似可有可无的藕荷,便足以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唐云暖遂轻描淡写道了一句:“若是有人能截住贺家给老爷的信就好了。”

年妈妈心中一叹,眼前这不大的姑娘,说起话来倒真是一针见血。

当即轻声应道:“老奴的侄子是跟着老爷当差的……”

唐云暖略略点头,不再说话,年妈妈这才起身出去。红豆则有些担忧:“姑娘,这东西送了回来,可怎么改啊?”

唐云暖望向窗外满眼绿意:“东西么,倒是不用改了,贺家六小姐要改的,恐怕是三叔一梦楼里的人。”

仍旧是派了年妈妈往京里走了一趟,仍旧是这些东西,只是出发前,一梦楼里已经由唐有琴做主,送藕荷暂且离府去鸿雁庵暂住为唐家祈福,待三奶奶有孕才得回唐家。

这是避免庶子生在嫡子前面,也是给新奶奶不小的脸面。

因是唐有琴出面做主,唐云暖的三叔唐有画虽有些不乐意,倒也应下了。娇滴滴的藕荷便被两个妈妈送上了鸿雁台上的庵堂。

走的时候藕荷哭得梨花带雨,唐有画也是送了一路,唐家要奉旨娶贺家女的消息早传遍了永平府,送走侍妾的阵势也闹得不小,沿街还路过贺家设在永平府的几个买卖。

果然那雕花盒子里的金饰一丝没动再送过去,就被贺家收下了。

年妈妈再次赶回来的时候脸上才见了些笑模样,唐云暖却暗暗担忧,这贺家六小姐,果然同她想象中一样难对付,人还没过门,下马威就立得稳稳的。

再去一梦楼时眼见三叔对着一碟糖醋莲藕发呆,眼中还湿着,唐云暖心里就更虚了,这样一个痴情浪荡的三叔,如何跟那心机深沈的贺家女做得成夫妻呢?

终于到了迎亲前一日,因唐贺两家隔得远些,迎亲的队伍漏夜便出了永平府往京城去了。

星斗都浮上了夜空,后宅里却仍旧是满庭下人走来走去,忙着张灯结彩。一梦楼那边忙活的下人尤其多,不时有大嗓门的妈妈斥责小丫鬟的声音。

一会儿是灯笼挂得歪了,一会儿是屏风被摆正,须臾又听见小丫鬟被拧耳朵的叫喊声。

忙乱只下规矩便坏了,唐云暖饶是点了段夫人所言的安神香烟,仍旧被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又取了一件烟笼纱的罩衣围在身上,永平府地处河北地界,才入夏便暑气凝结,在这没有空调也没有空调扇的年代,唐云暖的背上总是黏黏的。

唯有挑开纱窗,夜风拂来才能清凉些,头顶星空北斗指着东南,维为立夏,唐云暖凝望良久,目光又停在杏树之下。

秦君凌的身影还近在眼前,他站在树下促狭一笑:“若你当了女皇帝,要想杀我,我就对天下万民说,我知道你肩膀上有杏花印……”

唐云暖小心地拂去身上烟笼纱衣,那杏花印颜色愈加深了,即便她能从前世带来一瓶阿玛尼的遮瑕霜,想来也是藏不住。

杏叶已经葱郁,唐云暖站在树下也能闻见一丝酸涩清冽的香气,秦君凌那日走得实在急促,仿若隐隐有难言之隐犹豫着不说,唐云暖那日只是被他私闯香闺吓到了,来不及问。

能让世子爷难言犹豫,该是个多难解决的问题,唐云暖暗暗冷笑,问了又如何,难不成她还能挡在他身前为他解决。

她只是一介布衣女子,再聪明再通透也敌不过侯爷府万丈富贵,她的良配就该是像段明朗这样的平凡俊朗少年,她可以攒下一份丰厚家私留给太太,然后换一个自由身。

从此桑田麦地,耕织一世,与争斗绝缘。

想着想着,一梦楼的喧闹便忽然停了,晨色渐启,仿佛为接下来的要发生的一切拉开大幕。

唐家的喜宴摆在前宅园子里,中间一个大戏台,仍旧请来了四合班压场,四周摆了不少圆桌,上摆着鲍参翅肚若干菜式,永平府的豪门贵胄一个不少地来唐家送礼吃酒,喧天锣鼓吵闹得几里之外都听得见。

唐家诸位主子皆是隆重打扮过的,男子们都在宅门外面应酬寒暄前来吃酒的官员富商们,女眷们则珠翠满头地焦急盼等着花轿临门,那些来做客的官太太们,就只放着年妈妈等人去照看。

唐云暖特意换上一件茜红色折枝花笼纱通袖衣,为表郑重,又插了一只足有手掌大小的点翠凤凰展翅步摇,每走一步,那步摇上的琉璃流苏就在眼前晃一晃。

就像她一直不能踏实的心。

后宅平阳居的正房里,唐家女眷围坐在一起喝茶,每个人脸上的喜气都像是质地不好的胭脂一样浮在脸上,在那喜气之下,都是一张有些仓皇的脸。

大家都在等待贺家的花轿,大家都在猜,贺家送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是会像二奶奶那样嚣张跋扈,还是会像贺五一样行事狠毒,又或者会不会不识大体,在唐家婚宴上闹得满府皆知。

唐云暖暗暗觉得那花轿里坐得不是新奶奶,倒像是个新炸弹,不定时的那种。

啜了一口杯中银针,唐云暖借着掀起盖碗的功夫瞄了一眼太太,太太今日着了一身石榴红的五彩菊花比甲,头上是一支金累丝蜂鸟赶菊花兰簪。

却并没有娶新媳妇的喜气,脸色很有些阴沈,俨然是在心中暗暗筹谋什么。

就这样静静坐到了黄昏,庭院里日影西斜,忽听见鞭炮齐鸣,年妈妈一脸喜气来报:“新娘子来了。”

当即整间屋子的女眷都起身整理妆容,丫鬟们皆是肃然正立,首先见唐老爷带着一众儿子先进了屋子,最后跟着的是唐有画,他手上大红绸花拉着一抹红影闪过。

那是贺家六小姐,唐家的三奶奶,满屋女眷都在忌惮的人物。

新妇穿着硬缎真红褙子丶一抹同色红罗裙,头上披着镶金滴水翡翠做坠的红盖头,被假穿青绿色九品官服的唐家三爷牵着,缓缓步入正房。

一时间平阳居里很是热闹,不少宾客都挤在正房门外等着看新娘子,菊金早摆了一盆火盆在门槛处,扶着新奶奶的喜娘就唱了一句:

“火烟踏毕步再移,款款莲步进厅边。金玉满堂福禄寿,来年定得状元儿。”

那新娘子便听懂了是要跨过火盆,当下擡脚迈过火盆而来,仓皇地险些就要跌到地上。

唐云暖虽然看不见新奶奶的面容,却见她行动拘谨,弯腰驼背,很有些恐惧之势,甚至不如左边搀扶她的喜娘背脊挺得直

不由得觉得唐家之前的如临大敌有些太杞人忧天,这新奶奶看起来,肯定没有田氏跋扈。

连唐云暖都能看出来,太太如何看不明白,眼见着新媳妇小心翼翼地唯恐行错踏错,不由将心底的那份嚣张又掏了出来。

当下横了年妈妈一眼,那年妈妈就也唱着:“阿娘玉步进房中,琴瑟和鸣早得男。”

年妈妈缓缓走了过去,裙下却伸出腿来就要绊向新娘,唐云暖心里一紧,暗恨太太真是不省事的,年妈妈那样壮实,这一脚绊过去,新娘子是必定要摔倒的。

却见太太一脸暗笑,摆明了是要给新娘子下马威。

眼见新娘子就要绊上了年妈妈的腿,忽然新娘左边的喜娘也伸出了腿,狠狠地踩上了年妈妈的脚脖子上,阴狠程度足以让年妈妈痛叫一声。

就见那喜娘微微颔首,细眉挑了一挑,抢先道了个歉:“这位妈妈可要小心些啊,我们姑娘遮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呢……”

唐云暖微微皱了皱眉毛,隐隐觉得自己才刚的担忧是对的。

太太啊,你太轻敌了。

作者有话要说:忙了小一个星期,更得断断续续,斯年知道非常对不住大家。

这一个星期是对斯年的老公杨先森灰常重要,如果转职顺利,斯年会加更来庆祝,更会安排一章唐云暖灰常灰常明目张胆的谈情说爱回报大家。

希望大家将运气借给我。

喜欢柿子大人的姑娘们不要失望,他虽然走了,但是唐云暖还是会去到他身边。喜欢段王爷也要继续支持小段子,那家夥霸气侧漏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斯年已经安排好了两个结局给唐云暖,只是不管结局怎么样,唐云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第一最好不宅斗。

☆丶72恒源祥,羊羊羊

唐云暖眼看着这个新过门的三婶上前给长辈丶平辈端茶施礼,年妈妈饶是才刚脸色变了一变,却很快调整了表情,一脸喜气地在旁颂祝祷词。

那陪着新娘身侧的喜娘年纪并不大,却生得细皮嫩肉,一弯细眉微微蹙着,眼波深沈,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想来应该是贺家家生的丫鬟,送来唐家陪衬着姑娘不要受欺负,所以必定是受过一番调丶教。

太太因眼看着那丫鬟狠狠踩了年妈妈一脚,一面暗恨一面也安生了些,人就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分下人还是主子。

太太接过三奶奶手里的茶碗时,眼睛却一个劲地瞄着停在正房门口的全厅面。

所谓的全厅面,便是新娘到夫家后,卧室丶堂厅上面所必需的一切物品,有炕床丶圆桌丶鼓椅丶成对交椅丶皮箱丶五桶丶打扮台丶金银首饰等。

另有用红口袋装来的谷种,用整根竹苗当扁担挑着,跟着新娘带到夫家。

太太瞥见那些家具都是上好枣木描金的,造型圆浑沈郁,一看就出自大店手笔,谷种也送来几十担,倒也十分满意。

反正折磨也不在乎这两日,再见唐老爷也是一脸没心没肺地很是乐呵。

太太便欣然地接过了三奶奶手中的茶,甚至还想在盖头外朝里瞥一眼新娘子的长相,却被一旁才刚踩了年妈妈一脚的丫鬟一闪身挡住,这才顺利地饮过了茶水。

唐云暖暗暗将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按照京城的规矩,娘家在新娘迎娶当天,要派小舅子送百合汤赠与男方,愿新娘在婆家人人合意,还要给新娘送木耳猪心汤,希冀新娘不要忘了娘家亲人。

到了赠汤的环节,唐云暖只觉厅堂里一暗,一个黑影闪现出来。

竟是贺五,唐云暖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

贺家派来的不是小舅子,而是三奶奶的胞兄贺五爷,是那个被秦君凌射断了下半身幸福的恶霸。

贺五才一进门正跟唐云暖的目光对上,嘴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一口白牙在黝黑皮肤映衬下,尤显得寒光闪闪。

端着一个红木托盘的贺五缓缓进了正房,正房里的气氛便骤然紧张了些,唐云暖感觉一旁坐着的娘亲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她身边靠了靠,那是母亲保护女儿的下意识动作。

贺五是在绑架了唐云暖后被世子爷夺走了男人权力的,虽留着一条命,却算得上是身心皆残了。因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唐云暖猜他在贺家子弟中想来也会备受排挤,再不是家产继承的热门人选了。

看起来没了脾气的贺五面无表情地经过唐云暖,不知是心里作用否,唐云暖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丝冷意。

这个从前跋扈阴狠的男人,此刻周身锋芒早就被铁盟卫那弓箭给射平,唯只剩下一些不甘心的挑衅,却不可以被轻易忽略。

只是唐云暖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已然失去了家族竞争力同作恶能力的贺五,跟三奶奶身边的丫鬟一样很有杀伤力。

再看三奶奶微微颤抖,接过贺五手上托盘,在一旁丫鬟的服侍下用了汤水,贺五眼中有些湿润,强忍着哽咽地对着新娘道:“妹妹大喜,哥哥就此别过了。”

贺五当即转身要走,却被三奶奶身边的丫鬟叫住。

“五爷留步……”

贺五却没转头,俨然是不想在唐家多待,只是停下了脚步,就见那丫鬟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五爷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六姑娘,姑娘今日新嫁不得说话,奴婢代姑娘给五爷磕头,五爷慢走。”

太太颇有些不耐烦了,眼见贺五跟那丫鬟腻歪,仿佛将贺家的女儿送到唐家是来受气的,当即摆了摆手唤来几个跟着三爷的小厮:“呆着看什么,还不送送贺五爷。”

贺五忽然转头瞥了一眼太太,一拱手:“倒不劳烦太太了,贺五如今在西边的黑坨山上治了宅子,倒离咱们唐家不远,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四个月后我妹妹归宁回门,便派人来山上招呼一声罢了。”

贺五这句话才撂下,满屋的女眷都深吸了一口气,唐云暖不常出门,当即拽过红豆来问,就见红豆惊魂未定道:

“黑驼山,那……那是山贼的老窝啊,专截过往的车马,贺家怎么还跟山贼打上了交道。”

唐云暖饶是吃惊,想想却也合理,贺五本来就是一派流氓的做派,从前做一个押镖的营生,养着一群壮汉。如今他成了个废人,贺家自然是不会再交给他什么生钱的营生,那一群壮汉不上山做山贼,还能做什么?

忽见贺五眼光朝自己这里扫一扫,盯住唐云暖别有深意道:“我妹妹已经送到了,咱们两家,后会有期了。”

斗春院的夜,挟着正房那边传来的喧嚣鼓乐,又一次剥夺了唐云暖安睡的机会。红豆唯恐姑娘因喜宴上贺五带着些许威胁的出现影响了心境,当下又去寻照着段夫人给的方子所配的香料。

却发现这几日都在为三爷婚事的奔忙,那香点的越发费了,昨儿一夜就烧光,再去配却是有些晚了。

“一梦楼那边早吹灯安睡了,那些妈妈们也是瞄着三叔那边睡了也就去歇着了,这时候再去配香,又要开仓库的门又要点灯落账,倒太麻烦了。”

唐云暖将出了抱厦的红豆又唤了回来,大奶奶如今管家,三奶奶才刚进门,凡事更要小心不要被人背后讲究娇气事多.

主仆俩就一个里间一个外间地说话,却都是红豆一个人说得多些。

“虽然没亲见到新来的三奶奶什么模样,却听着正房那边来回事的妈妈说看见了,只说这个三奶奶倒是个安静不多声多话的,跟三爷也是和和气气的,不知是不是装的。”

“三爷也真是的,竟跟没事人一样,也不想想贺家那跋扈劲儿,也忘了庵堂里的藕荷了。”

“藕荷这名字起得不好,藕荷藕荷,就是偶然才合得来的意思。我姐姐青豆的名字也不好,青豆就是毛豆,谁会拿毛豆当回事?还是做侍妾的命都不好呢?”

唐云暖听了半晌没睡着,外间的红豆早传来了轻微的鼾声,确定了自己睡不着之后,唐云暖起身披了件衣服出了抱厦。

仿佛是养成了坏习惯,睡不着,总要去院子里看看杏花,虽然杏花早已谢了,只有油亮葱绿的叶子正欣欣向荣。

在山月坞有箫声,在斗春院有琴声,此刻却如此寂寞,沿着葱郁杏树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就来至了听琴坊。

自然是人去楼空的一座建筑,没有琴声,也没有人气儿,唯有没来得及摘下的厚贡缎描金帐子显示从前住在这里的人有多显贵。

唐云暖鬼使神差般地进了山月坞,没人弹琴自己弹弹也好。

点燃了一盏红烛,偌大空旷的屋子这才有些温暖,这里应该是长公主曾住过的寝室,长公主走得太急,许多钗环首饰还都遗在梳妆台上,看来也不过是些平淡货色,想来是长公主戴过一次便遗弃在此的吧。

唐云暖的目光在那些不算之前的玛瑙琉璃上流连一番,心里暗暗揣摩究竟是多么紧急的一件事让秦君凌他们走得那样匆忙,忽然她目光停下,只因鼻息间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馥郁沈香,安神凝气,竟同她帐子里燃点的香气是一个味道。

唐云暖注意到那香气是从一个檀木香料盒子里散发出来的,借着烛光将那盒子打开,忽然身后门嘎吱一响。

唐云暖心里一惊,那盒子香料就撒翻在地上,空气里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

忽见一掌灯老妇站在门口,唐云暖见来人很是眼生,并不是唐家的下人。

那老妇先开了口。

“惊着云姑娘了吧。老妇是长公主留下的老仆,看这听琴坊里有灯光以为进来人了就来看看。”

唐云暖才安下心来,解释道:“夜里睡不着,走着走着就进来了,老妈妈也受惊了吧。”

见唐云暖说话很是客气,那看屋子的妈妈就很有些笑容:

“长公主走得太急,好些衣物就留在这里没有收拾,正好那几日老奴身上不好,长公主就可怜老奴不便走路,干脆留在这里帮着看看屋子,收拾收拾,这不,就只有这间还没动呢。”

唐云暖眼见对面老妇年岁不小,形容也有些憔悴,遂抱歉道:

“我一个失手将这香料打翻了,回头长公主若是问起来,妈妈只须推到我身上就好,或者妈妈告诉我这是什么香料,云暖去配些送过来。”

那老妈妈从来没遇见过这样体贴下人的主子,当即对唐云暖生出些好感:

“云姑娘太客气了,这不值什么的,不过是些长公主日常用的安神香料,既不贵重,长公主也不会记得那样久,老奴不过取些再配些便好了,姑娘睡得不安稳,不妨也拿些回去,在帐子里燃点了,一会儿便能安然入梦。”

唐云暖眼见那老妈妈自柜门里取了些香料同小秤,又听那老妈妈嘴里念叨:“熏陆香丶白檀香二两,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各一两,白蜜……”

唐云暖听这香料的数量跟品种都很耳熟,果然同段夫人给自己的方子一模一样,不由得暗暗觉得自己命好,正愁没有这香料入梦,竟被自己误打误撞得了些来。

当即同那老妈妈谈笑:“这安神香的确有用,怨不得方子流传得这样广。”

却见那老妈妈也笑了:“姑娘这话倒说错了,这安神香是宫里传出来的秘方,不过是几个皇亲国戚会用,若不是老奴跟在长公主身边年头这样长,自然也是不会的。不是老奴说一句大话,就是你家太太,恐怕也是听都没听说过的。”

唐云暖心下狐疑,明明连段夫人这样的乡间村妇都能娓娓道来的方子,如何算是皇亲国戚才会制的秘方香料。

却听那老妈妈又道:“要说起这方子啊,长公主也是不愿用的,因这是当年最受宠的祥贵人所制出来的方子,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也有夜夜难眠的时候,这祥贵人虽然是宫女出身,却是个制香好手,最后人不在了,这香料的方子就在几个跟皇上亲近的皇亲间流传下来了,只是皇上再见这香料难免伤心,就渐渐失传了,若不是长公主实在失眠得紧,也不会用。姑娘才刚说在别处见过这香料方子,若不是在宫中听说过,想来就是姑娘记错了。”

唐云暖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那妈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打嘴:“云姑娘,可是老奴得罪姑娘了?”

唐云暖望着那秤盘里的点点香料,话语都有些结巴:“云暖有一事想问妈妈,你们说的那祥贵人,到底是哪一年没的?”

“没了也有十几年了吧,建章五年,对就是那年,那一年祥贵人怀了孩子,孩子才生下来说是个死胎,祥贵人就被处死了。传说一整个宫里的人都被斩了,只跑出来一个守宫太监,宫里还追了好几年,最后也没下文了。”

唐云暖望着眼前的老妈妈对往事历历在目,如数家珍的模样,依稀也能脑补出当日祥贵人这事所闹出的轰动。

香料丶年份丶孩子……

她心里涌出一个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疑问,接过老妈妈递过来的香包,跌跌撞撞地出了听琴坊。

她竟然没有注意到,安神香里有一味很重要的白檀香,檀香本就是一味贵重的香料,尤以白檀香为贵,一两白檀一两金也不足为贵。段夫人若只是一个乡野村妇,或者说一直只是一个乡野村妇,终此一生都没可能听说过白檀香这种贵重香料,可是她那日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香料随处可见。

而段明朗,也是制香的一个好手,他的手艺,自然是不可能来自那个当捕头的父亲。

蟹田米所做的煲仔饭,那是皇上最爱吃的食物,只因为那是祥贵人家乡的小吃,秦君凌提及祥贵人是粤地人的时候,唐云暖并没有联想到段夫人的粤地口音。

建章五年到如今是十四年,段明朗,就也正好十四五岁的年纪,那守宫的太监想来也是会几下功夫,不然又如何能逃过皇上几年的追捕呢?

所有线索穿了起来,唐云暖只觉得周身都仿佛被冰冻住,在这越发炎热起来的五月午夜,唐云暖仿若陷入到一个千米冰窟,她不断下降,不得呼救。

生生地在杏花数下站了一夜,红豆在抱厦里遍寻不着找过来时,唐云暖已经周身冒冷汗了。

红豆从来没有见过姑娘是这个样子,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当即拥住唐云暖。

“姑娘在这里站了一夜么,姑娘怎么这样不知保养,这是要急死奴婢么?”

红豆搀扶着腿脚早已经站麻了的唐云暖往屋中去,却只听见唐云暖微微吐出一句话:

“套车,我们去山月坞一趟。”

红豆知道唐云暖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此刻却不得不劝一句,只因唐云暖虚弱地仿佛就剩半条人命了。

“姑娘,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先眯一会儿再去吧。”

唐云暖紧紧攥住红豆的手腕,眼泪如雨,脆弱地宛如瓷片娃娃。

“不去也好,我这失眠症仿佛重了,红豆,去请段夫人来,再配一味香料吧。”

红豆当即答应了,喊来了紫棠去请段夫人前来,再回头时,唐云暖却已经面无血色,身下一片朱红。

段夫人来的时候,唐云暖躺在床上,身下垫着些暖暖的软缎,小腹却是胀疼得紧,凉凉地渗出些寒意。

红豆端来一碗老姜红糖炖的鸡蛋,强装出一脸笑意:“姑娘大了,这是喜事。”

唐云暖心知自己是来了初潮,身体里饶是藏了一个现代女子的灵魂,却也有些羞涩,毕竟在古代来说,女子如此就算是成人,再过两年便可以订亲了。

忽然有个温润如玉的声音想起:“姑娘若是觉得肚子有些胀疼,也可让丫鬟去灌一个汤婆子来捂着,第一次来,总是要注意些的。”

唐云暖擡眼正撞见段夫人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当即想起在听琴坊所听见的宫中秘史,心里那些疑惑再度浮起。

段夫人笑吟吟的一张脸,红润光滑,通身的气派却是同唐有琴比起来也不会逊色的,唐云暖心里又是一阵惊恐。

摆摆手让红豆下去,要她好好守着,一只苍蝇都不得放进来。

小心翼翼地在段夫人的搀扶下起身下床,紧紧盯住段夫人的脸,只闻到一阵丝瓜清香。

唐云暖咬了咬牙,忽然跪下,却是直视着段夫人的眼睛, “民女拜见祥贵人,娘娘万福。”

段夫人原本娴静的一张脸忽然宛如被雷劈中,大惊失色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