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人“嘶”了一声,说道:“为了这点钱……送命确实不值当,撤……也不是不行。”
“论这个……谁又能比我等的腿脚更好?”有乡绅嗤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等鼻子最灵,跑的也最快了呢!”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乡绅说出这些话,童正点了点头,直到这时,才看向一众明显已然开始犹豫后撤的众人,再次开口了:“如此……童不韦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你等拖出来平账了。”
一席话再次将一众原本已开始犹豫的乡绅们激的动了动身子,有人‘咦’了一声,狐疑的看向童正:“你这小子……方才那一出,莫不是同童不韦合起伙来骗我等,为的就是让我等帮童不韦平账吧!”
“这点钱……哪里至于。”童正笑着说道。
“是不至于,”那拨着算盘的乡绅说着再次眯起了眼,看向童正,“可那是这鬼……当真存在的情况之下!”说着伸手摸了摸虚空,毫不意外的,抓了一把空,将空空如也的掌心露给童正看,那乡绅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根本没有鬼,全然是你便宜父子二人编纂出来的,那这钱……我等可不定给啊!”
“我知道。”童正闻言,轻笑了一声,说道,“这点钱重不重要,端看这周围看不见的鬼有多凶了。”
所以,这钱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可以出得起,也可以就是不肯吐出来。只看这只看不见的鬼的本事了。
“因为不止你等看不见那只鬼,我也看不见。”童正说到这里,笑了,看着周围一众乡绅们露出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摸了摸鼻子,说道,“我惊惶不假,却也怀疑……他是不是骗我!”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童不韦了。
一众乡绅们听到这里再次笑了出来,有人拍打着案几,说道:“妙!妙!我等……还当真是一类人呢!”
当然,这次的‘砰砰’声只拍了两次便停了下来。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那拍案几的乡绅说着,指向外头守夜下人的方向,道,“他当真被吓到,才有趣!他若是回过神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未吓到,而是装作被吓到,便没意思了。”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便在这时,这座乡绅宅邸的主人斜了他一眼,开口了,“下人只是不敢推门进来问情况罢了,说到底怕的是我等,又不是真的鬼!”
这话一出,有人笑了,斜睨了眼宅邸主人:“你知道?”
“我宅子里用的人,还是守夜的,能不知道?”那宅邸主人摇了摇头,道,“莫看盘着脖子里的狐仙娘娘同你等一样虔诚,连那雕像的棱角都盘没了,嘴上也虔诚的很,清明烧纸更是起早贪黑的折纸钱,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比我等去香火铺子里买的现成折好的还多。可比起看不到的狐仙娘娘,他眼下还是更怕我的。至于什么时候怕那些各路神鬼胜过我了……等我等同那神鬼斗个法,哪方更厉害,他便更怕哪方。”
“所以,他们的怕是惶惶,是不安,是看不到,摸不到而已,”童正接话道,“以及怕你克扣他的银钱,该给的银钱不给他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等同那看不到的鬼神之间的较量罢了!”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对着烛灯的灯光看了片刻,忽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看来这次清明还是不能给她烧纸钱,让她饿着,穷着,抠抠索索的活着,除非……她真露一手给我等瞧瞧她确实有本事,而不是吓唬我等的才行!”
“这话听起来……好似我等天生皮痒,贱的很,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打一顿才老实一般!”方才朝他扔了把碎核桃的乡绅抓起手边的碎核桃吃了起来,边吃边道,“可……看不到他的本事,我等怎能给钱?”
“没有那本事,我等又为什么要给这钱?要知道,这点钱……可不少呢!”听着眼下话风陡转,从先时的‘这点钱比起命来不值当’再次转为收紧了钱袋子的众人,童正也跟着笑了,接话道,“童不韦……也需证明给我看确实有那鬼的存在,我才不会争他那几片砖,若不然……既然我有可能是他的亲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我为什么争不得他那几片砖?”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再次大笑,手边的案几同那算珠同时拨的‘砰砰’作响,终于再次引来了外头守夜人的查探,只是这次,不止是查探了,而是带着一沓新折的纸钱过来尽数烧了,那‘砰砰’的敲门声才不再响起。
“偏你等作怪!”宅邸的主人没好气的骂那拍案几同拨算珠的乡绅,道,“累的我这守夜的非得烧点纸钱给你等才肯罢休,不闹腾了。”
“你心疼那点纸钱啊?”吃着碎核桃的乡绅闻言却是不以为然,“你活着呢,暂且用不到这纸钱!”
“我这宅邸里做工的下人每日干的活都是安排好的,”宅邸主人没好气的说道,“扣除吃喝拉撒的工夫,也挤不出几个空闲档口来了,眼下清明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叫你等截胡抢了,岂不是累的又要开始熬夜折纸钱了?”
“哟!听起来还当真是体谅下头做活的人呐!”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明显是不信宅邸主人这番说辞的,摇头嗤笑了一声,道,“我可不信你这般好心!”
宅邸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朝廷的规矩,若是下人累死在我这里,有人告到官府,那长安府尹诚心想找我的茬,我怕是要为你等这点捉弄下人截胡来的纸钱,将自个儿赔进去了!”
“哪里至于?”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指着外头守夜的下人,道,“四肢俱全,能走能跳的,哪里至于熬几个夜就累死了?”
“那是一直忙的睡不了几个时辰,习惯了罢了!一般而言,这等人都是一过三十我便打发了的,因那年轻力壮攒出的精气神也叫我等掏的差不多了,谁知道后头还有几年好活?”宅邸主人不以为意的说罢,斜眼看向周围的乡绅,问道,“你等手下的下人能挤的出空闲来?”
这话一出,屋内再次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
“真能做我家长工的,都算是运气好了!毕竟要往长久里用的,早早废了,坏了便可惜了!”宅邸主人漫不经心的抓了一把碎核桃拿捏在手里把玩着,“似这等打短工的……就莫要客气了,左右又不是我老子,我还要给他养老不成?只要不死在我这里,惹上官司便成!”
“说到底还是这长安府的父母官不好惹罢了!”有人唏嘘了一声,先时打了一番交道,自是知晓长安府尹不是省油的灯,“都是父母官,偏他能当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啧啧……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确实如此!”宅邸主人点头,感慨了一声,说道,“长安府的父母官一向不好惹,眼下这个披了身红袍,政绩斐然的更是如此。所以,我才不敢沾上是非官司,因这等人……可不是穷乡僻壤处未吃过见过的官员,吓一吓便懂事了,有些天皇老子管不着的地方更是当地父母官自降身份,直接做起了狐仙娘娘的行当。长安府这边的……却指不定会直接拿我开刀,做成他的政绩。”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点头,显然对此深有体会,有人叹道:“如此一想……还是穷乡僻壤处的好欺负啊!”
“可穷乡僻壤处,搜刮干净了,也就这点油水,要捞金还得是在这天子脚下。”有人笑了一声,看向众人,“如此……便让童不韦证明一番那看不见的鬼当真存在,给我等开开眼见?”
“真是贱得慌!”吃核桃的乡绅往他头顶扔了把核桃,笑道,“童不韦那等人……一直是我等之间领头的那个,你叫他证明给你看当真有鬼?当他是你家长工,听之任之讨好你吗?他不要面子的吗?”
“这倒是!”一旁的童正听到这里,笑着接话道,“他体面,又怎会费心费力的去证明当真有鬼?再者……有鬼这种事怎么证明?更何况……这还是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鬼!”
这个看不见摸不到,当然不是指村祠里那披了金身的狐仙了。
“那怎么办?”有乡绅不以为意的摊手,“真让我等相信有鬼……怕是只能让那座看不见的山当真落在我等头顶压上一压,我等才信了。”
“孙猴子未遇到佛祖前也是不觉得这世上能有压得住他之人的,横的很!”童正笑着说道,“如此……怕不是得提前备好金蝉脱壳之计,以防走上童不韦当年的老路了!”
“那确实得备些银钱了!”有乡绅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又笑了,“可即便如此……我未看到鬼之前又凭什么给钱?就凭那一两声吓唬么?老子又不是吓大的!”说着再次伸手抓了一把虚空,摊手给众人看,“诺,你们瞧!什么都没有!”
童正跟着一众乡绅再次笑了起来,屋内笑声不断,他面上挤出的笑容面具未变,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却是翻江倒海般疯狂翻涌:眼下的情况……还当真如那位大人所言,不论怎么选,这群乡绅,以及原先未被那位大人指点过的他都会顺着原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直到遇到那座山为止!
“你说实话便成!心里想的,看到的,不要隐瞒,通通说出来,连自己的私心都不要隐瞒!”那位披着红袍的大人转头向他看来,明明是这么多年难得一次的拜见,近在咫尺,出口的话却很远,好似从五指山之外的西天极乐世界传来的一般,远的他怎么伸手都够不着,“你放心!即便知道前头有虎,他们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这些人……人性如此!即便说的再多,即便感受到了,只要看不到,没有当真被山压到头顶动弹不得,他们还是会继续同童不韦做对,不会变的。”
那点钱……之于他们的身家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似狐仙金身这等局……再来个十个,他们也不是拿不出平账的银钱来。
价值连城之物屋中随处摆放,一顿饭食价值千金,请个大夫调养身体更是千金之数,明明是花钱如流水,如此大方的一群人,却偏偏扣着手头这一点银子不放。
“是不是好似坐拥金山,甚至日常花销都不知花出去多少个一两银子了,却偏偏扣紧了手里的一两银子,非得为那扣在手里的一两银子送了命,方才肯罢休?”那位披红袍的大人笑道,“你且看着吧,只要你说了实话,不论怎么劝,怎么说,这群人都不会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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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几语,直击人心。那位大人……不曾同眼前这几人接触过,却早已判定了这几人的结局。
“压孙猴子的那座山是压准了,并未要了猴子的命,所以猴子吃了五百年的牢狱官司,走了一遍西天路,打退了多少妖魔,堂堂一代妖王吃了多少被排挤、针对的心酸苦楚,才算平了这笔账。”那位披红袍的大人是这么对他说的,“若是那座山压的时候偏了偏,当场便将猴子压死了呢?”
看着眼前一众精明过人,深谙人性,将寻常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乡绅笑眯眯的说起那座看不见的山,有人甚至还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对着虚空看不见的鬼放出狂言来:“往这里压,莫说真压到了,就是碰到、沾到一点边,叫我摸到了,这钱……要多少用来平账,我便立刻掏给你多少用来平账!”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屋中乡绅们纷纷点头应和。
“不错!得证明当真有鬼,且那鬼还不是狐仙这等迟早会被人推倒、踩踏的破烂货才行!”那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笑道,“可不能似狐仙一般,是我等手里的玩物,若是有本事……那鬼需证明我等是他手中的玩物才行!”
这话……当真是张狂啊!童正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一众应和的乡绅,面上也本能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来,若是未被那位红袍大人指点过,他……并不会觉得这话张狂的,相反……还觉得……说的一点没错!
童不韦证明不了有鬼,他又怎知童不韦是不是在骗他?
可……见过那位红袍大人之后,他知道童不韦的害怕多半不是假的,眼前这群乡绅是张狂而不自知。就似他看刘老汉夫妇那等人,一直不解他们是哪里来的自信,那么容易便能坐上他这乡绅公子夫人之位一般。
那位大人看他们这些乡绅,与他们这些乡绅看百姓的感觉当没什么两样吧!都是……掌心之中的玩物罢了!
既是掌心中的玩物……想起他给那两个姐妹身后事的体面银钱……童正的手突然一抖:当真压到了……或许离死也不远了。
眼下他们这些人在走的……该不会……是一条求死之路吧!那他……还有母亲当年对那位大人的算计……当真那么容易便成了么?
童正只觉此时的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所取代!那位大人根本不缺儿子,这些年也不曾理会过他一次,这一次却肯将这些事告知他,目的又是什么?
灯下的童正同一众乡绅一样面上挂着笑容,只是面色却是愈笑愈发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