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步归 作品

第五百八十四章 酸菜豚肉焖面(六)

这一聊便一直聊到了五更天,后半夜更是偶尔才有人搭话说个一两句,其余时候众人皆是在打瞌睡。

待到天际露出鱼肚白,黑夜掺上了白色,转为灰蒙蒙的,有乡绅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上的碎核桃,起身道:“总算等到天亮了,能走了!”

他们这群人……可是不走夜路的!这些年结下的仇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了,虽不将那些百姓贱民放在眼里,可自己的命自是最精贵的!若是一个不慎,被那群贱民在背后敲了闷棍,那可不值当了。

自己的命与百姓的命孰轻孰重,他们自是清楚的,也干不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来。

推门出来,只一眼便看到了院子花圃旁那一堆烧尽的纸钱碎屑,有乡绅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啐了一口,骂道:“晦气!”

作为年轻后辈跟在一众乡绅身后出门的童正听到这一句啐骂下意识的看向那乡绅,不待他说话,便听宅邸主人道:“不是你等昨儿闹了好一通才求来的么?”

“扫了扫了!赶紧扫了!”骂‘晦气’的乡绅摆了摆手,指着那堆纸钱碎屑,啐道,“不吉利!”

说不信鬼神吧,碰到这等事,反应这般大,显然是忌讳的,可若说信吧,出口就唤那狐仙‘破烂货’‘玩物’什么的也是真的。

“我一会儿便吩咐下去!”宅邸主人虽然刺了那乡绅一句,却显然也是忌讳这个的,白了那群乡绅一眼,道,“叫你们瞎闹腾一通,累的今年清明,我得多买些纸钱回来烧了哄狐仙们别闹了。”

“不就是多烧些纸钱么?”骂‘晦气’的乡绅嬉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又不要你给真钱,纸钱不值钱的!”

“似那等看不见的鬼,要掏我等兜里真钱的,才要计较。”脖子里挂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再次抓了一把周围的虚空,不意外的再次抓了一把空,而后转过头来,对跟在众人身后的童正说道,“童不韦口中那看不见的鬼……也不用当真压到我等头顶,只要叫我等感受到那么一下,都不用摸到我等,我等便立时掏钱,没有二话!”

这话其实他们先时已经说过了,可……临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了一句。

明明是放肆张狂的,却又谨慎而惜命,再三叮嘱,童正点头道:“我知道。”

还真真是……如那位大人说的那般:其性反复无常。

可看着如此反复无常,短短一夜之间态度不知变了多少回,每一次的反复却又都在预料之中。

……

乡绅们闹腾了一夜,却还能白日里回去补觉,可昨儿被闹腾了一番的守夜人却不能回去补觉了,每日要做的活都是定好的,虽昨儿值了夜,可寻常时候值夜也是能伏在案几上睡到天亮的,虽如此睡觉到底不似正儿八经的睡觉那般舒坦,可也算是睡了,是以守夜过来的第二日还是打得起精神继续做活。

可今日守夜却因昨儿闹了几次鬼,没睡踏实!送走了乡绅朋友的宅邸主人折返回来,经过花圃时,正见那守夜的在清扫那堆昨日烧的纸钱,扫了眼守夜人浓重的乌青眼圈同那蜡黄的脸色,宅邸主人算了算他的年岁:三十了,不过大抵是拼了命赚钱的缘故,这模样看起来可不似三十,跟四十了差不多。

精气神掏的差不多了,这守夜的待那短工活计到期,便可以辞退了。什么时候,什么年岁就该将人辞退了,这……可是他们祖辈用这群短工们的命喂出来的经验,自是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至于为什么外人瞧着从他们这里出去的短工总是没几年好活,罕见能颐享天年的?那大抵是命不好吧!因为命不好,对求神拜佛之事总是虔诚的,渴求能活的久一些的。

宅邸主人看着眼前清扫纸钱的守夜人,摩挲了一番脖子里挂的玉狐石像,没过几年,这位确实搞不好要用到纸钱了,届时,每年清明,再加一沓纸钱,算是他行善积的功德,为子孙后辈积福吧!

如此……便是当真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也有个说法!人又不是在他们这里出的事,他们工钱给了,不曾拖欠,甚至听闻前头的短工死了,每年清明还帮着多烧了一沓纸钱,令他们到了地下还能收到前东家老爷给的抚恤银钱。似他们这等善人,这世间……可不多见呢!

这般一想,宅邸主人笑了两声,可笑了笑,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那低头勤勤恳恳干活的短工,而后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短工们哪里懂老爷们的祖辈用他们的性命喂出的三十辞退的经验门槛?便是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想告状,也……不知怎么告吧!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难怪自己‘行善’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牛头马面阎王爷找上门来,想是告阴状时被那石头堵口了,不知如何开口吧!

宅邸主人站在山间,俯视山下雾气渺渺的长安城,虽隔着浓浓的雾气,却还是有那修建逾制了的高楼檐角穿破云雾,露出云雾下那盛世繁华的一角。

好地方,还真是好地方啊!站在山间宅邸中,俯视长安城的宅邸主人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叹道:虽穷乡僻壤处的官员好欺负,好拿捏,可实在没什么油水,这长安城能彻夜繁华,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路杖点上一整晚的灯也不心疼,显然油水足的很。

当然,油水足,那盯着这油水的眼睛自也不少,这遍地黄金的长安城里,多的是不好相与之人。

想起童正那突然好了的病症,宅邸主人嗤笑了一声:这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内,除却这里贵人遍地,付得起看病银钱,能让大夫安心自己到手的银钱不会被拖欠之外,更是因为真正好的大夫那医术都是经年坐诊,日积月累,接手的疑难杂症多了,融会贯通,拿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同经验。

所以,经手过多少病症,看过多少病人的生死,才能‘喂出’一个神医来?

只是比起好大夫这等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和经验让人追捧,更让病人们相信经验丰富的大夫能助自己越过一劫,他们这……同样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经验就委实不能直说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宅邸主人轻笑了一声,这也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吗?可这石头是他们自己主动丢进来的,当然是不能说的。

所以,那刘家村村祠门口的石头也是不得不放的,毕竟……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

山间野宅或许半夜会遇上野鬼闹腾讨钱,折腾人,不让人睡好觉,可城里大理寺衙门之内自是没有这等闹腾讨钱的野鬼的。

温明棠一觉睡醒,虽起得早,可睡的也早,自每一日精神都是不错的。

洗漱之后从后院来到公厨院子,同阿丙、汤圆、纪采买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去衙门外头等来送菜肉的马杂役了。

公厨每一日的行程皆是如此,众人早已习惯了,接了马杂役送来的菜肉,几声寒暄之后,马杂役离去,又去了下一个衙门送菜肉,温明棠等人则接了食材,开始看菜做饭,定下今日三食要做的具体菜式。

照常是边做菜边闲聊,那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众人聊上多少年也不会腻味,因着临近清明,闲聊琐事的基础上自是又要加上买香火祭祀的事了。

比起大理寺这里一切如常,长安府衙那里便有些闹腾了。

虽不似山间野宅夜半会被人敲门讨要银钱,可天一亮,长安府衙门前那鸣冤鼓便被人敲响了。门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搭着外袍拉开一条门缝,待看到那两道佝偻着的身影时,立时喝道:“我当是谁呢?原是你等啊!大早上的,做什么来了?”

不比大理寺门房的老实,也不比内务衙门的门房爱下套,收礼,长安府衙这门房便‘灵活’的多,可以好说话,也可以很难说话,端看具体情形而定了。

开口的喝骂声中气十足,长安府衙的门房生的自也魁梧壮实,往府衙门前一站,常被长安府尹调侃似个守山门的一般立在那里。

被门房喝骂了一声的刘老汉夫妇骇了一跳,看向那门房,原本待要出口的恭维被他这一骇也骇的退了回去,下意识的将藏在身后的一包物什拿了出来。

府衙的门房虽睡眼惺忪的,却眼尖,一看那包纸钱、香火物什,不等刘老汉夫妇说话,当即便开口喝骂了起来:“要死啊!清明还没到,拿这等丧气玩意儿上前咒我呢?滚滚滚!你两个老货委实过分,我们大人这些天忙着你的案子,连个觉都睡不好,结果你两个老货不识好歹,不谢一声也就算了,还大早上的拿这玩意儿过来咒谁呢?”

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喝骂直接将原本待要老样子开始哭诉的刘老汉夫妇吓的愣在了原地,下意识点头,唯唯诺诺道:“是我等的错!我等的错!我等这个……不是咒大人的,是给我闺女的……”

这回答真是半点不意外!门房翻了翻眼皮,心道这两人还当真是沉不住气,这姐妹花的尸体才到衙门几日?就坐不住想来打听那两身嫁衣的消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等死人身上的嫁衣……当真有人买吗?

想起城里有些铺子从宫里通明门那里‘进货’的发髻团和衣物,城里卖不掉,就送去外乡,不知内情的,还真会买。不止会买,还会因是最时兴的款式而出高价呢!

因着被门房的喝骂抢了个先头,刘老汉夫妇自只能陪笑,拿着自己那一包纸钱物什显摆自己折了好些时日才折了这么多元宝,就是想看看闺女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将闺女领回去,入土为安。

“案子没结,你两个闺女便只能继续在衙门里呆着,你等怎么领?”门房喝骂了一声,知晓眼前这档子事根本莫用惊动长安府尹,回头跟自家大人说一声便是,遂喝道,“你等真想领,盼着案子早日结案便成!”

“可那赵莲不是已经抓了吗?”刘老妪忍不住道,“那骚贱蹄子不肯说实话便用大刑,她定会招的!”

“没证据,怎么用刑,怎么审问?”门房斜了眼面前两个看着再可怜不过的老夫妇,心里暗自摇头,赵莲是不是真的杀了他二人的闺女,他二人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闺女九泉之下是否瞑目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赶紧结案,拿回那两身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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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闺女的性命尚且不管,旁人家闺女的性命又怎会珍惜?当然,那赵莲也不是什么好的就是了!

“你等若真想那案子早日了结的话,带着证据来!”门房说着摆了摆手,又瞥了眼两人手里拿着的一大包纸钱物什,说道,“别在我等门前烧,要烧……回你刘家村烧去!”说着便挥手赶人了。

随着府衙大门‘砰’地一声,再次关上,刘老汉夫妇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刘老妪望着刘老汉,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银钱……哦不,闺女不结案,便拿不到啊!家里没口粮了啊!”

“去找……女婿去!”刘老汉一咬牙,说道,虽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可那惧色闪过的同时还带了一丝狠戾,“我闺女……嫁给他,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没饭吃……我等可要饿死了,不找他找谁?”

两人说着,转身离开了长安府衙,途径骡马市,看到那出摊的朝食摊上热气腾腾的朝食时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摸着腹中开始‘叽里呱啦’腹语的肚腹,两人的眼睛从那胡辣汤、肉包子、甄糕等吃食的摊上挪开,刘老汉道:“去!去女婿家中吃去!”

家里没口粮了,他二人除了这个便宜贤婿之外,也没有旁的活着的亲戚了,不吃他的,吃谁的?再者,童家有那么多下人要养活,多养他两张嘴,怎么了?

一路腹语不停的刘老汉夫妇出了城,待踏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缮的山路时,童正已自乡绅家宅回到童家了。

将下人们挥退了下去,两人坐在童家大宅的大堂中,开始食起了朝食。

其实素日里朝食不会上那么早的,不过今日……当是早早料到他不走夜路,会在那里过夜,遂早早命下人备了朝食。

其实……那群乡绅调侃的‘父爱如山’虽掺了太多旁的东西在里头,可单论其素日里的行径,童不韦……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身体突然开始好起来之后,童正的胃口自也好了不少,拿起手头的饼子咬了一口,童正便开口了:“当年母亲与你的事……我大抵能猜到一些了。”

正低头舀汤的童不韦闻言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可惜,我这张脸……同谁都不大相似,实在是不好辨认!不然,便好说了。”童正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你同母亲当年……”

童不韦抬头,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村祠里的那块石头,也堵住了他的喉咙,叫他有石入口,有口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