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步归 作品

第五百八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一)

“尤其还是赌徒、无赖的恩情债更是如此。”温明棠接话道,“一旦被这等人攀咬上,犹如无底洞,手头没了钱便来要,除非身死道消,否则这恩情债永远也还不完了。”

“活着,却摊上一身永远都还不完的恩情债,想也知晓这日子不会好过了。”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更糟糕的,是一同欠下这恩情债的那个人与自己的想法不同。”

“一同欠下这赌徒恩情债的赵莲同刘氏原本该是一条心的,可对面那是‘耀祖’,”再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温明棠同林斐又笑了,“刘氏不是好人,让人头疼,能治得住刘氏的‘耀祖’同样不是,且比起刘氏不是好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耀祖自己也知道刘氏不是好人,会主动提防着刘氏;那刘氏却是反过来非但不会提防‘耀祖’,还会帮衬着家里的‘耀祖’,主动掏钱。”

温明棠会说出这些话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赵记食肆做的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也去吃过一回,应当也知道刘氏同赵大郎的手艺。”温明棠说道。

“我没碰一口,倒是刘元、白诸他们深有体会。”林斐笑着说道,虽接触的都是人命大案,可面对这等家长里短,最是磨人的琐事,林斐却是出人意料的有耐心,这也是侯夫人郑氏先时觉得次子脾气古怪的原因,“这生意做的……当真若是赵司膳问他们要房租的话,他们非得赔光不可!”

“即便赖掉了给赵司膳的房租,赵大郎同刘氏这么多年也过下来了,赵莲也长大了,所以他们多少还是能供得起吃喝拉撒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盖因赵记食肆还是有一道招牌菜的。”

“那一小碟泡菜!”林斐说道,深以为然。赵记食肆的事情去岁一年以及赵司膳入了他侯府之后,他多少也自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些事,遂道,“算是个秘方同揽客的招牌。”

“我虽出宫之后只在赵大郎那里住了一日,可头一日过去时他们并不知晓我过去,如此……也算是出其不意,正巧看到了他们日常在吃食上的开销,食案上那巴掌大小的鱼一看便是集市上的添头,再看刘氏买菜一直领着赵莲去抢那不要钱扔出来的便宜,可见他们过的很是节俭。”温明棠说道,“虽生意不好,赚不到几个钱,可自己花钱节省,能抠的都抠了,论理多少当还是能攒下些钱的,即便不多。”

“再加上赵记食肆被赵司膳卖了之后,他们回了刘家村,却不见他们挑着担出来摆摊卖那泡菜,”温明棠说道,“先时有个食肆在那里,泡菜秘方卖不得,算个工具,可以从旁的上头赚回来,等同是下蛋的母鸡,一直能下蛋,自是不能杀的。”

“可没了食肆,那母鸡的蛋下不出来,自是要卖了。”温明棠说道,“刘氏当年张口就要的五百两当然是讹人的,可泡菜秘方,不论是自己挑担卖泡菜吃长久饭,还是直接将秘方卖了,赚个快钱都是成的。”

温明棠同赵司膳都是拎得清的人,那泡菜秘方既给了赵大郎一家,除却私下做些自己与身边要好的人来吃之外,便未再将这秘方放出去了,是以,至少在大荣,那秘方算是赵大郎一家独有的,可以卖个价钱了,这也是赵司膳直接将赵记食肆卖了,而不同赵大郎一家打招呼的原因。

于情于理,她都给了赵大郎一家过日子的本钱,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论理手头还是能攒下银钱的赵大郎一家瞧着却实在不像攒下银钱的样子,租住的那‘耀祖’的宅子也不见稍稍修缮一番,所以我便猜赵大郎因断了子孙根,‘不算个完整男人’理亏,这些年家里的钱都在刘氏手中攥着,而刘氏手里的钱……恩情债与‘耀祖’这两样都足够被榨干了。”温明棠说道。

“赵莲的亲事……赵大郎与刘氏给出的‘断了子孙根理亏’的理由只是表面理由,我看内里多半有这‘耀祖’在里头掺和。”温明棠想了想,又道。

当然这些,也只是她所见、所听得出的猜测,是与不是,自有林斐同衙门的人去查去看。

“‘耀祖’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赵大郎与刘氏的泡菜秘方便是卖了也填不满他,非得找个生金蛋的母鸡来源源不断的续上才行。”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比起什么卖出秘方的一笔大钱,童老爷这等会赚钱的乡绅在‘耀祖’眼里才是真正生金蛋的母鸡。”

说起这个,就想起那狐仙金身局拉百姓入伙时,百姓们的心思了。

百姓看乡绅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相信乡绅能生出金蛋来,所以肯出银钱,而那乡绅看百姓亦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亦‘相信’百姓能为自己生出金蛋来,所以这般配合。

只是前者,百姓要赚到银钱,赌的是乡绅的人品;而后者,乡绅要赚到钱,赌的则是人性。

看着两方都在赌,可百姓赌的乡绅人品,于百姓而言是蒙着眼,看不见的盲赌,真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般一想……这群百姓拜偏神似乎也没拜错,原本赌这一字就是发的横财,他还是蒙眼的盲赌,可谓横财中的横财,拜偏神确实没错了。”温明棠笑了笑,说道。

林斐点头,接话道:“乡绅赌人性,虽然也是赌,却不是蒙眼赌了,而是祖辈看了无数百姓,琢磨透了百姓的习性,虽也是赌,却是深思熟虑之下的赌,两方哪一方赢面更大自是一目了然。”

“‘耀祖’想要童老爷做他会生金蛋的母鸡,”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摇头道,“赌徒……胆子果然大!”

“输急眼的赌徒自是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做。”林斐说道,“多了个‘耀祖’,这新娘人命案很多事便能串起来了。”

“若当真如此……这案子于清楚这些牵扯其中的人和事的童家父子而言多半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甚至……敢放任火往自己身上烧,那父子手中指不定是有证据的,只是有自己的私心,暂且不说而已。”

“倘若真如你我二人说的这般,这案子待查的差不多了,同童家父子见个面,便能将剩余的一些空白填了。”林斐说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这些人各怀鬼胎,堵着自己的嘴,不肯开口罢了。”

“这也叫有石入口,闭口不言。”温明棠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道,“如此看来,府衙将赵家一家收监是对的,‘耀祖’这个人的下落,还是要从赵家一家口中问出来。”

“刘氏便不提了,这等‘耀祖’的事于她而言根本不是道理的事,而是多年的教导使然。”林斐说道,“倒是那赵莲若是不要那公子夫人的位子,开口说出‘耀祖’便能出来了,可她若是要那童家公子夫人的位置,未必肯说出‘耀祖’的。”

“身上有嫌疑说到底只是嫌疑,不是证据,可若是‘耀祖’一出来,那姐妹的死当真同‘耀祖’有关,她又是得利人,自是不肯说的,毕竟若是如此……即便不是她亲手杀的人,可‘耀祖’为她杀的人,她这公子夫人位子多半也是要没了的。”林斐说道,“即便‘耀祖’杀人只是为了想要童老爷这只生金蛋的母鸡,可摆在面上的,就是为了她杀的人,她是得利者……解释不清的,况且,她又确实是想要这个‘利’的。”

“还真是吃人血馒头啊!”温明棠听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想起现代社会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故事,颇有感慨,“她未杀人,甚至都够不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范畴,只是捡了个便宜,可这便宜……实则是不能乱捡的。”

“一旦想要这便宜,便‘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林斐说道,“她说不清了。眼下,这案子若是谁也不动,她便只能一直在牢里关着。她不想被关着,想要出来,便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府衙和大理寺从来没有接过这案子了。”

“可我不曾听说过时间还能倒流的。”温明棠说道,“你同府尹大人已经接了这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势必要给个说法的。哪怕她不是个好人,可若是眼光看的足够远,便当知道从刘老汉夫妇跑去府衙门前敲鸣冤鼓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局棋便已经被人布下了。她怎么选都是错,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林斐点头,看着温明棠,眼里多了不少笑意,他道:“我早说过,人品同能力,两者皆有最好,不成的话,至少得占一样。人品的事……如汤圆、阿丙他们便能做到,能力的话……便不好说了,看自己身处何等棋局之中,很多人单看或许已很是厉害了,可这所谓的厉害却是说不准的,因为身处局中是看不到自身身处的那个棋局究竟是一局什么样的棋的。”

“因为厉害……是相对的。”温明棠想了想,道,“对方是赵大郎、刘老汉他们,童大善人这样的自能无往不利,可若换了人,便不好说了。”

“如此看来,她只要想捡那个便宜,便怎么选都是错了。要么,遇上个懒官,这案子就这么放着,她同赵大郎夫妇便一直在大牢里关着,虽身上有个公子夫人的身份名头,过的却是阶下囚、吃牢饭的日子,这便宜捡的……还不如不捡呢!”温明棠说道,“若是遇上个英明神武的官员,查清楚了是‘耀祖’做的,那虽是不用吃牢饭,能放出来了,可‘耀祖’杀人,为了让她坐上公子夫人的位子的事实摆在那里,她这便宜还怎么捡?旁人允她捡吗?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如此‘好名声’的人,怎么可能让她捡这便宜来污自己的声名?甚至看他们先时拿‘重诺’一事反复做文章,指不定这‘好声名’就是用来名正言顺的阻止她捡这个便宜的。”

“吃牢饭的话,这便宜便等同没捡。”林斐摇头,“看似是个好便宜,也能让人摸到,可实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这童大善人的便宜……看来同他这个‘大善人’一样,是虚的,伪的以及假的。”温明棠挑眉,笑容中带着几分凉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刘家姐妹花也好,赵莲也罢,谁都捡不到。”

“拿一个根本捡不到的便宜出来为饵,死了两个新娘,让赵家一家下了大狱,他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温明棠说到这里,不解的看向林斐,“这童大善人的一番手腕……不知为什么,总让我觉得不似寻常乡绅。”

“我亦觉得这手腕不似乡绅的手腕,而是同……有些相似。”林斐说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或许……那脱壳的金蝉也只是个替身,摆在台面上的工具罢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没有问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同……有些相似’是指的谁,只是默了默,道:“手段如此寒气森森,于赵莲而言却是怎么选都是错的阳谋,真是……高明!难怪你才接触这件事,便觉得稀奇先时怎的没听说过童大善人这号人物。如此高明的手段……不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哪怕这里是长安城,多少也该是个有些水花的人物才是。”

“或许其本身于乡绅之中亦是个人物,可若是拿捏他的人足够厉害,未尝不能拿这等乡绅做自己摆在台面上的工具。”林斐说道,“不过是不是工具都无妨,事情既然出了,便要解决的。他若杀了人,只要寻出蛛丝马迹来了,任他再高明的手腕,都在我大荣律法所辖之内。”

温明棠点头,看向廊外朦胧不见小的雨势,忽道:“怎么选都是错……钦天监这一场预测猜对了开头,却未猜对收尾,也叫眼下那些还未来衙门的,成了怎么选都是错了。”

“若是一开始便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勤快些,早出门,便碰不上这场雨了;不过多数人因着钦天监过往的预测结果,一开始并不信这场雨会下,也不信钦天监的预测,待到这场雨真下来了,便又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决定等上一个辰时,可偏偏这收尾钦天监又测错了,那些开始不信,雨下来之后信了的人,便又选错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这一场雨,好多人从一开始就是反着来的,每一次见情况与自己想的不同便反复一次,可每一次反复又都错了,于是便成了怎么选……都是错。”

“水性如人性般无常,钻研的再厉害,也不能全然说自己对了。”林斐说道,“既如此,不如勤快些,老实些,踏实些,便能躲过这场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