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惊弦一向是个难伺候的主。
他既是朱颜阁巴巴攀上的同盟,又是唐太守不敢得罪的十二连环坞当家,身份非比一般。只是十八般武艺全上各种逢迎讨好也未必见他赏一个脸。
所以大多数时候满堂宾客的乐呵他是不参与的,唐太守单独设宴安排一群人伺候他一个他也未必赏脸。别说唐太守,就是杜叠姬有时候都有些拿不准用什么好处才能套牢他。如今倒好,好处还没奉上去多少,先叫粉蔻把人家难得中意的小倌弄死了。
至此唐太守更不敢怠慢,也不敢再忌讳他会不会烦,硬要请他好好的玩乐一番。
卓惊弦晾了他半晌,竟难得应了,却是独乐不如众乐,要热闹就热闹大点。唐太守立马大大的操办一番,不止如今还留在太守府的宾客,但凡扬州附近有头脸的,有名声的贵人都请了来,戏台子红馆一样不缺,场面大得太守府里已经全然摆不开。
他一犹豫,却得了卓惊弦的提点——七秀坊里正是樱红柳绿,那地方却是不错。
七秀坊当然不错,谁人不想去?
但七秀坊又不是青楼楚馆,往日朱太守想邀七秀姑娘在寿宴上献舞一番尚不得,如今要把场子都摆到人家秀坊里去?
然,唐太守是谁啊?
手中正握着人家七秀的“把柄”呢,连七秀公子如今都只能困在太守府,七秀那一群小丫头又能如何?
他自是大摇大摆的安排了人去摆场子,摆酒宴。七秀弟子虽然一个个冷着脸恨不得咬碎他的模样却果然不得阻拦。真正的春风得意。
又然,卓惊弦还未满意。
他且雅且从容,似漫不经心却又似意有所指,“说起美人,雪虽一派纤柔令我爱不释手,但当今真正称得上美人的,还要数那七秀公子——却不知这七秀剑舞天下闻名,他七秀公子又舞得如何?”
——丫唐太守比他还想知道呢!
但自打唐太守盯上了莲漪,自然多方打听摸索,早知莲漪一身傲骨半分不让的脾性。是以他才没有逼得太急,怕真给逼出格好歹来。
如今却让莲漪当众一舞?
唐太守不怕再去逼莲漪,就怕逼不成,惹卓惊弦不高兴。
这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何止了扬州,方圆百千里都知道七秀公子要在水云坊一舞,人们便是蜂拥而至,更来了不少江湖门派。
唐太守心里隐隐有些担心控制不住场面,但他毕竟是扬州的一方太守,来的又大多名门正派不会主动添乱,七秀满坊更是在他的控制之中,便也让自己安了心。
那一日,七秀坊格外的美。
碧洗的晴空一望万里,明媚的阳光照得杨柳更翠朱楼更红,粼粼水光透彻人心。
倒是个好日子。
莲漪走进水云坊的时候身前身后还紧随着四个护卫,乍一看若不知是押送,倒像公主一般的排场。
他今日是特地装点过的,要剑舞,就不能着平日的宽袍长衫,却是一头漆黑长发一半用嵌着红玛瑙的金发压高高束起,一半垂落长长的及至腿间。绯红舞衣,璎珞流苏,俱是同发压一般嵌着玛瑙珠玉。
七秀舞衣,极致了繁覆华美,艳而不俗。
许多扬州人或是各门派的年长者依稀还能记得,上一次莲漪如此装扮之时,还是十多年前他未当七秀掌门之前。
红衣少年英姿勃发,一曲剑舞艳绝天下。
水云坊的舞台中央横放一个数丈宽的大鼓,莲漪缓步踏上舞台,长久以来掩盖在宽袍长衫下的腰臀间曲线看得叫人目不转睛。却见脚下一点人已落在鼓上,淡淡扫一眼四周,与卓惊弦一瞬交错。
着实算不上友好。
卓惊弦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笑得让人想上去挠他。
他们固然是放下恩怨短暂的联手,但看看莲漪吃瘪他总还是乐意的。然莲漪冷眼扫过他,一面颇不领情,一面毫无吃瘪的自觉,一身红衣一身傲骨,就像全然没有人逼他似的,随着鼓声渐响双剑横起,妖魅之中却又意气风发,让人恍惚间又见到十多年前正少年鲜衣怒马艳绝天下。
一舞剑器动四方。
天地为之久低昂。
他的舞,不似女子柔媚,却别有一番阴柔与凌厉的结合,剑剑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世上是否还能有人如他这般演绎七秀剑舞,飞扬似火,如绽彼岸,一瞬沙华摇曳转瞬涅盘,生生灭灭极致了绚目。
这世上,再无一人……
七秀弟子鱼贯上台围绕中央鼓台伴舞,舞台上独舞的曼殊沙华便如莲花绽放华丽无双。
满堂人看得拔不开视线无心酒宴,苏小昭今日却未来,莲漪卸任,七秀变天,因着是被逼无奈,她不想看。
一曲未尽正待最如火如荼之时,莲漪突然收剑却是一手持剑向台柱上横拍而去,犀利薄剑顿时清脆而折,四散迸飞。
一瞬惊诧,满堂人还未醒悟这突然的变动,却见莲漪将手中剩下的断
剑一掷,声音明亮清晰传遍整个水云坊——
“自今日起,我莲漪卸下七秀掌门之位,传位七秀弟子颜如烟!莲漪自离七秀,此生与七秀再无瓜葛!”
四座一片哗然顿时沸腾——七秀弟子却不动如山,颜如烟自台上伴舞弟子中站起踏上鼓台,在莲漪面前恭敬跪下,擡起双手托住莲漪递过来的剑。
擡头,只看着莲漪一人满目坚定,“如烟定不辱命。”
唐太守方一醒悟顿时起身急道,“把他给我带下来!”
但如今这里聚集了太多江湖门派,众目睽睽正是对七秀掌门突然退位各种不解议论纷纷——更不知不觉藏剑一门众弟子已趁莲漪剑舞之时守在了四周俨然替七秀护航。他如何还能明目张胆的做什么。
莲漪手中之剑已经交出,心中也像卸去了什么,顿时空了一大块。
——生死自负,再无瓜葛。
再不见,瘦西湖畔七秀坊,碧瓦飞甍丶雕梁画栋。西子湖畔西子情,楼外楼中雨霖铃;画廊秀舫霓裳舞,小桥流水叶娉婷。
他自由了。
然而面对如此场面,唐太守也终于明白自己彻彻底底被莲漪摆了一道,恼羞成怒——
“恶徒莲漪涉嫌刺杀前太守,把他给我押回衙门!!”
莲漪完全没有打算抵抗,因为他知道就算押回衙门,唐太守也别想如愿。一切都还在计划中进行。
各江湖门派不知内情此时不好插手,藏剑弟子像是只负责七秀交接顺利完成,稳定局面,也不干预。莲漪就这么被太守带走,却不是往太守府而是大牢去了。
未进大牢,就见苏小昭已经带了人站在那里,盈盈淡淡,对唐太守一笑,“有劳太守了,阁主吩咐,将漪公子带去给她。”
唐太守好像憋着的那一股火儿好容易要等到牢房里去喷出来,又活生生给吞回去,“这……”
不等他开口想什么借口,苏小昭已欠身一拜,“沐烟代阁主谢过太守了。”
唐太守这闷亏也只能自己吞,毕竟看中莲漪这件事只是他自己私心,他却是一来扬州之初就答应过帮朱颜阁引莲漪前来。如今只能眼看着苏小昭把人带走。
有旁人在,苏小昭不能与莲漪说什么。
只是看他一眼,对上他不在乎的目光,好像要带他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一般。
她微微垂一下眼,吩咐左右道:“押住他。”左右竟轻易的压住他,连抵抗也没有。
“有劳漪公子跟我走一趟罢。”
莲漪竟还有心情笑,虽被押着却稍稍倾身对她道:“既是你带我去,龙潭虎穴又何妨?”
他如今,却是毫无顾忌,十足十做了被沐烟蛊惑的模样。
——※——※——※——
十年前,莲漪何等意气风发,一路火烧无盐岛杀进朱颜阁,灭了无盐匪寨,毁去她大半基业。她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他成为她的阶下囚。
“沐烟,你做的很好。”
“沐烟不敢居功,是唐太守抓的人,沐烟只是捡了个便宜罢了。”
杜叠姬此时心情正好,懒懒的憩在榻上枣红色的长袍一直垂落地面,面色红润着对苏小昭越发和颜悦色,“你不必总是这么谦逊,若没有你给他下化功散,只怕唐太守拿了他,我们也押不来。”
她转对莲漪一抹得色,“想不到七秀公子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怎么样,被自己青睐的女人亲自喂下化功散,感觉不错吧?”
莲漪不看苏小昭,当她不存在一般。却是脊背挺得笔直,红唇含笑,“——杜叠姬。我早知道你不死,我们就会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你不会想到再见之时你会落魄到如此吧。”杜叠姬半是笑意啧啧两声,“如今你连七秀掌门也不是了,一无所有的滋味如何?”
莲漪似乎不在意,悠然应道:“不比你当年糟糕。”
虽然莲漪毫无阶下囚的自觉,并无半分折损了姿态,但这并不影响杜叠姬的心情。
她摆弄一下手炉,眼也不擡,“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想方设法抓你回来?”
“难道除了报覆之外,还有什么新奇的理由吗?”
“呵呵呵——只怕是你小瞧了我。我岂会不知成王败寇,有胆做,就要有胆输。如今我志不在七秀,还有更大的事要做,又怎会一心在旧仇上耗费?”
此话一出连苏小昭也微微擡起眼,只听杜叠姬道:“我抓你来只是为了一份药方,只是现在,不需要了——”
——叶潇湘的药方。
莲漪和苏小昭瞬间便明白了,她哪里是为报覆莲漪,就算是也只是顺便罢了。从一开始,她就连自己的属下心腹也瞒着。心思何等深沈。
杜叠姬的目光若有似无在苏小昭身上扫了一眼,便又落向莲漪,“不过若是漪公子有心情,说不定也可以再写一份给我,让我看看和我得的是不是一样?”
话音落苏小昭立刻上前深深低下头,“请阁主见谅,沐烟没有及时向阁主说明药方来
历——只是怕阁主对七秀有心结,担心阁主会不高兴。”
杜叠姬只笑一笑,如今对苏小昭全无半分苛责——“我看中的就是你谨慎仔细的性子,但也不必太过,凡事向我如实禀告就行了。不管怎么说拿到药方,就是大功一件。”
她自然不会苛责,如今苏小昭不止是她最得力的手下,她背后还有卓惊弦。她要待她如女儿,然后用她吊着卓惊弦。
她的身体正在好起来,她还要东山再起—— 一切都那么顺和而称心。所以她也不那么急着料理莲漪,莲漪这样傲气的人,若是逼的急了,寻了短见岂不没意思。她就是要慢慢的磨,磨光他的锐气,让他看着自己从天上的云,变成地上的泥。
她现在,有的是时间。
“沐烟,押他去刑堂,要亲手给他穿上锁骨链,送到地牢去。”
苏小昭心里一颤,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去领命。一时静得滞气,即使知道这会让杜叠姬怀疑——身后传来莲漪冷冷轻哼,“不必押,我自己会走。”
杜叠姬一阵大笑,真的是很爽快,“莲漪,如此情形再面对你唯一动心过的女子想必心里很不舒服吧?——沐烟,你可得多陪陪他。”
苏小昭终于缓缓欠身颔首,从决定把莲漪带来她就应该已经有面对一切的准备,莲漪也是一样。
他们已经决定了的,这一次两个人站在一起,让朱颜阁彻彻底底消失。
苏小昭擡起头时已不让任何人看出情绪,对莲漪淡淡道:“漪公子,请。”
刑堂在这里有一个单独的临时院落,杜叠姬来这里总共也还没多久,所以院子里也还干净,没有那么血腥弥漫。
苏小昭如今顶了粉蔻的位置,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她,更不敢得罪她,伺候她只怕比伺候粉蔻还上心——就算她看起来再和善。
就是这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女人,才来了没几个月就挤掉了在阁主身边几年的粉蔻。
莲漪人已经锁上了木桩,刑堂的掌事拿了一个尖锐的铁钩来,寒光刺目,看一眼苏小昭心头就凉一分。
“沐烟姑娘没使过这个吧,也没什么难,对准了往锁骨上一穿就完事了。不过得用了力往下扣,不然穿不透——”
刑堂掌事一番解释完,却不见苏小昭伸手去接铁钩。
苏小昭只淡淡盯着莲漪,莲漪迎着她的目光——他眼里全无惧意,甚至若有若无的带着一丝笑,平静,淡然,安宁。
他们说好的,只要命还在,伤总会好的。值得的。
所以,她就要亲手刺穿他的锁骨?然后呢?到她能够从杜叠姬那里掌握到朱颜阁所有脉络之前,还有什么?
片刻的无声,两人对视着却又没有任何情绪一般。刑堂掌事寻思了一下,“我替姑娘演示一下吧。”说着就拿铁钩向旁边一个囚犯的锁骨间一扣一勾,钩子顿时从皮肉间穿透,院子里哀嚎彻响。
刑堂掌事手未停,狠狠一扯又将钩子拿下来,呈给苏小昭。
苏小昭微微皱了眉头,厌恶之情并未掩饰。
刑堂掌事尚无自觉她厌恶的是他,还以为钩子上的血腥让她不愉快——这些个姑娘们总是比他们讲究些。当初粉蔻来提人时还曾因为血糊糊的嫌脏大骂过一回,比较起来沐烟的确算是客气的了。
“属下这就去换一把钩子,别脏了姑娘的手。”
——然后她又还有什么借口,还能拖几时?
莲漪什么都明了,只是看着她。
傻丫头,是他自己要来的,是他不能够继续忍受只看着她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要同她站在一起的。
钩子重新拿来,苏小昭看一眼,依然连碰的打算也没有。
“你去。怕脏了我的衣服。”
“但阁主吩咐……”
“你不说,不就好了?”
刑堂掌事立刻附和,“是是——姑娘手生,难免一下子戳不穿,溅了血就不好了。这点小事还是属下代劳吧。”
他二话不说走向莲漪,高举起铁钩刺下去——璎珞碎落,她只能闭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本文暂时在出版送审,终审在8月底能不能出还不知道,所以二曲结局暂时还不能发(出版稿只到二曲)。
网络上会继续三曲往下写,本来想确定之后再决定怎么写的,顺叙和倒叙是个问题,但是8月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所以先照顾网络,跳过二曲结局直接开三曲,用倒叙在开篇概括二曲结局,所以结局一样是能看到的,只是不那么详细;如果确定了不能出版,会一次性放上二曲结局的,某蜓很尽力的说~~望体谅~~
☆丶番外 浮生一曲,梦靥三生(一)
璎珞寸断,血溅飞散——
挥不去是眼前一幕幕噩梦翻涌,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
耳边只有自己血脉汩动的声音,一声一声,随着心跳在耳鼓里回荡,银铃般细细的笑声穿透而来,在脑中游走。
“乖~~好好睡,何必抵抗?就这样舒舒服服
的做个梦,梦醒了,也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独特的婉转悠扬,蛊惑一般盘旋在耳边。
苏小昭还在下意识中抵抗着这个声音,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抵抗,她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记得,铁钩没入皮肉,他咬牙侧了脸,冷汗顺着优美的脖颈滑落,那么美,那么残酷……
有什么堵在胸口,让她连声音也发不出,她只想喊,只想大声哭,可是她动不了……
蜘蛛丝一层一层缠在她身上,几乎将她一半身体都缠绕包裹着,她却毫无知觉,眼前的幻觉依然在浮现……
——她是个骗子。骗了七秀,骗了杜叠姬,骗了莲漪。
她早该知道他会面对什么却还是带他来,只要能毁去朱颜阁她什么都会做,她与朱颜阁里的人并无区别——几时,才是她的报应?
回廊悠长,传来锁链的碰撞声,一下下敲在心上。
他的锁骨与双手双脚都被套了铁链,一举一动都缓慢却从容,好似锁链不存在一般——明明,锁链一动,便是牵皮扯肉的痛。
那女人说,这种人一身傲骨,肉体的折磨只会让他更不肯低头。
那女人说,听闻漪公子卸任之时一舞惊天下,可惜我前日却是没这个眼福——不如今日就让我欣赏一下,我还真是很多年未曾看过七秀的舞了。
他苍白映衬着绯红的舞衣,血色即使浸透了衣衫也并不十分明显。只有锁骨上的链子尤其醒目,伤口血色暗沈凝结。只看着他,仿佛三千繁华也一瞬褪尽,红莲成烬,美到让人绝望。
他起身,从容执扇,不露半分弱态。
扇起随风,桃花纷落,却带着铁索铮铮的声响,好像很美,又好像很残酷。
她好想捂住自己的双眼她什么也不想看,可是那些画面依然在她眼里在她脑中,一次一次像一把钝锯慢慢割着,要将她割到血肉淋漓。
她很痛,可是她喊不出来,耳边的声音却依然吐气如兰轻响在耳边——“你看,你心里有这么多伤,何必还执着在红尘苦海里,只要放弃,就不再痛了……”
可是她不能忘……
“怎么觉着这几日一日疲过一日,别是煎药的丫头没掌握好火候?”
“阁主放心,都是我亲自盯着的,挑的都是谨慎的丫头,不会有问题。却是阁主最近太过操劳了,药虽有效,也需得调养,经不住这般劳累。”
“也是,身体一好些,就忍不住凡事多盯着些。还是你说的有道理——沐烟,扶我回去歇歇吧,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你替我多盯着。”
“阁主请放心,沐烟会尽心。”
“嗯,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不可以忘记,这些信任,都是水牢里的人替她换来。
齐腰深的冰冷水池,他终日被锁在墙壁一侧,锁骨间的伤口反反覆覆一片斑驳,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怵目惊心,却又渗透在红色的衣服里不见痕迹。
长发半束漆黑如藻,擡眼间细长眉眼嵌在略略苍白的皮肤上分外妖娆,如丹砂水墨,一笔浓彩深刻入心。却总在见她时微微一笑,依旧如七秀天高气爽,好似时间从未流动,始终留在七秀他们远远相望的那一刻。
她的心被撕开,她再也不能看下去,只要能停止眼前的一切只要不再痛她什么都甘愿,哪怕顺从耳边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的下沈,长而缓慢,心却渐渐没有了知觉,只在下落的过程中看到走马灯似的画面——十二连环坞和七秀围剿朱颜阁,卓惊弦擡手一扬,配剑接入莲漪手中,红衣翻飞直向杜叠姬……
“卓九爷这是何意!?”
卓惊弦不急不缓笑靥倾城,“杜阁主可记得我为何与你联盟?——为佳人。”
杜叠姬瞪圆一双美目惊诧转头,她身后苏小昭一把短刃从她背后直插向心口。
——对了,杜叠姬已经死了,再也不存在世上任何地方。世上也再没有朱颜阁,四出分阁十三处暗桩,几把火,已经烧尽了。
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只剩满手的罪孽,再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她依然下沈着,那些画面却缓缓上浮,离她越来越远……
“咯咯咯……这就对了。来吧,抛开所有的一切,在我的天蛛梦境里重生。”
——两个月前,花楼。
花楼公子和七秀公子同桌而坐,想必是个极其养眼,却匪夷所思无法想象的场面。
而且,也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因为世上已无七秀公子,有的,只是一个莲九笙。
花事一脸春风得意中甚至带了几分趾高气扬,一身绚烂的杜鹃春红正浓,娇滴滴美艳艳得不可方物。本就生了三分妖气七分狐媚的样子,如今江湖之中再没有跟他撞衫的心腹大患,整个人越发的明媚耀眼了。
须知莲九笙再美,一身素月银白是很不符花事审美的,又整日带着个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怎么跟他争艳
。
如此,就连七秀公子就是莲九笙这件事自己被蒙在鼓里,虽有几分不乐意,却也不计较了。
他示意一旁侍女给两人添了茶,也不招呼莲九笙,随他自便,自己端起先喝了起来。
心情好,入口的茶也香了不少。
莲九笙没有急着喝茶,白皙的手指点在茶杯壁沿上,用指腹感觉着温度,状似漫不经心问道:“你真的肯放小昭走?”
“别说的那么耸听,阿枭又不是我关着锁着的,她愿意跟你走,我自然不会硬拦着。”
莲九笙擡眼扫他一眼,花事那明艳的笑容里到好像当真没有任何藏私,“我以为,花楼是个从不肯吃亏的地方。”
“没错,花楼是做生意的地方,所以不做赔本买卖。但我们又不做朱颜阁那种伤天害理的生意,既然正正当当,把自己手下看那么紧做什么?救阿枭回来这么多年,在她身上我早已经捞回本钱了。她自己一直都知道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走——当然,如果我要求阿枭留下,她会留下来。同样如果她要求离开,我当然也不会为难。契约虽是必要的,但互利互持的关系对生意人来讲却可以更长久。”
莲九笙隐约从他的话里听出某种暗示,跟这样狐狸似的奸商若要绕起来,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也绕不到正题,索性直言问道:“所以你是要卖我这个人情,那么又要我跟你‘互利’什么?”
花事只是放下茶杯妩媚一笑,“将来的事,谁知道?”
好吧,果然是个狐狸。
一句话不说死,人情却吊在那里,迟早要还却是个还不清的帐。索性莲九笙如今也当真是无牵无挂,倒也无妨。
一番相谈出乎意料的顺和,既然花事已经允了他可以带走小昭,莲九笙心里也放下了过去那些芥蒂,唇角微勾淡淡一抹弧度,“我还以为花楼公子对我有些意见,看来倒是我多疑了。”
花事竟从擡起的茶杯上隔着氤氲雾气抛了个浅浅的媚眼过来,“从前的事还提起做什么?”
——怎么都好,就算莲九笙和七秀公子是同一个人,只要他甘愿从此以莲九笙的身份生活,七秀公子就会被抹杀了存在,叫他放挂鞭炮给他供个金身也没问题。
他什么都看到了,在这花楼里,没有什么可以躲过他的眼——
在剿灭朱颜阁之后,七秀弟子一次一次上门来请他回去执掌,莲九笙都拒绝了。这条路,他是不会回头了。
只是那新任掌门眼厉,看出沐烟就是苏小昭,却似乎误会了什么。
“公子是为了小昭?”
“小昭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那个样子?你和她——你不肯回七秀,就是为了她?”
“从什么时候——你怎么能!?你是七秀掌门她是七秀弟子!!”
“我竟然到如今才知道你们离开七秀的真相——好,既然你们要叛离七秀,我以七秀掌门的身份,从此与尔等叛徒恩断义绝!永远不得踏入七秀,不得出现在七秀弟子眼前,凡七秀弟子既见,一概驱逐!!”
——却不知当日莲漪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七秀断得干干净净,是个什么心情?
花事没有落井下石已经觉得自己很厚道,幸灾乐祸什么的,当然不能少。
回想到此,心情自然又好了不少。
他们两人谈话正歇的当口,就见莫小铩正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冲进来,看也不看花园石桌旁的二人就直冲后院,方向显然是往苏小昭的房间去了。
“这小子怎么回来了。”
花事淡淡扫了莲九笙一眼,这爱抢他媳妇的半大小子跑回来了,还不去看看?
莲九笙索性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谈,便借口起身,也迈步往后院去了。
莫小铩人到扬州便直奔着苏小昭找去,仗着他如今算花楼的半个关系户出入自由,却在房门外给卓小镯拦住了。
“小镯大姐~~我大老远的赶回来是真的找小昭有事啊,你快让让~~!”
“不丶行!她还在休养着呢,有事以后再说!”卓小镯很坚决的守着门,可莫小铩哪里是个肯轻易妥协的人物,他哼了一声,竟屈膝一跃便跃过卓小镯的头顶上了房顶,转头朝她嘿嘿一笑,脚下一碾便又一坠,生生在瓦片上踩了个窟窿落了下去。
“个臭小子!”卓小镯骂一声,也只能转身推门追进了屋。
莫小铩人一落地就往内室跑,走到门口却不自觉停住——
室内雾气氤氲,正中摆着一口小锅里正咕嘟咕嘟的冒着水雾,香香沈沈的让人有些轻飘飘的觉得舒坦。
苏小昭躺在床上看不见人,坐在床边的人却是见过的,他“咦”了一声,“你——不是万花谷那个——”
床边的小姑娘站起来,圆圆脸,亮亮的眼,一身紫衣凡烟,可不就是万花谷里见过的小知更鸟潇潇。
她一见莫小铩就叉腰指向他,“卓姐姐不是告诉你不要进来了,出去!”
小丫头趾高气扬的模样威慑力没有,倒是让人很想上去捏一把。
可莫小铩就不干了,“趁我不在,你们把小昭怎么了?”
潇潇一改话唠习性,脚下一点近前三尺,指间几根银针扎过去,莫小铩顿时就动弹不得。
“哼哼哼哼~~谁所我下针总是扎不准的,这不也不错么~~”她得意的两手拍一拍扬扬下巴莫小铩脸就黑了……
丫拿他练针呢?扎错了怎么办啊~~?
卓小镯也已经走过来,伸手一拉他后脖领子就和潇潇一起把他拖了出去。
院子里莲九笙已经走过来,虽然亲近的几个人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但未免人多眼杂他在花楼还是带着银狐面具,银衫步步随风莲生莲灭,长发垂落如漆丝丝飘扬,浅浅唇色一抹弧度,虽只是客气的笑容却也赏心悦目,走近对卓小镯和潇潇微一点头,“她怎么样?”
潇潇便乐呵答道:“睡了呢,有我潇潇的方子保证她睡的香香甜甜~~”
莲九笙低低一声“多谢”,便迈进房中。
莫小铩觉着身上似乎不那么僵硬了,果然这丫头针用的不怎么样,连一刻也封不住,便想挣扎了要跟进去。卓小镯可不跟他客气,擡手就朝他腹部一拳,莫小铩只觉以肚子为中心整个人都抽搐了,只差没有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卓小镯鼻子里哼他一声,她当年跟东都之狼天策府守玉门关可不是白练的~~!
潇潇跟莫小铩可没什么过节,当即蹲下来戳戳,光看着都替他疼,“呐~~不要紧吧?疼不疼啊?都跟你说别去了~~”
“我……擦……你光用说的……”
“我哪有光用说的,我也有用针啊,所以你老老实实听我们的不就好了。小昭精神不好,好多天没休息好了,好容易才睡踏实,你添什么乱呐。”
看她多有敬业精神啊,有需要休息的人在屋里,她都没有叽叽喳喳多说话啊,怎么好容易她管住了自己,又来个管不住的呢。
莫小铩缓了好几口气才觉得有力气坐起来,擡头看看站在一边儿还在看着他,好像随时准备他不听劝就再给他一拳的卓小镯。
“你们总该跟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吧?我这回不过走的久些,到底发生什么了?”
“——需要用人的时候你小子就不在,现在就跑回来了?”卓小镯虽是这么说,也不过还记着跟莫小铩那点过节随便说说,他当时就算是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啊。不过她才没兴趣给他解释什么,见他老实了,把人丢给潇潇看着,留下个豪气的背影就走人了。
莫小铩就这么被无视了,只能揉着肚子转头,潇潇还蹲在他旁边两手托着下巴,眨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笑眯眯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哦~~我只是被叫来照顾人的~~”
“你要照顾的人是怎么回事你总知道吧?”
“嗯……”潇潇仍两手托着下巴歪头向苏小昭的房间看了看,觉得这里是蛮远的又不会吵到人,才放下两只手抱着膝盖,用那知更鸟一样清脆悠扬的声音道:“我只是听说哦,小昭为了剿灭朱颜阁好像在杜叠姬身边潜伏了很久,把所有的暗桩分阁各门各路都摸透了,朱颜阁就这么给连根铲了——听着就挺大快人心的,她应该高兴才对啊,可是她好像一点都不好。也对在朱颜阁那种地方待那么久怎么会好呢~~公子说她的人生以及对世间的认知都是构建在对朱颜阁的恐惧憎恶之上,即使离开十多年朱颜阁也还是如影随形在她心里,她唯一的执着就是铲除朱颜阁,现在朱颜阁和杜叠姬都不在了,她却已经脏了手,黑了心,如今尘埃落定,她的人生也无处可放——这些都是公子说的,我也搞不清楚,公子传书给我的时候,只让我去找忘忧草,可见小昭的心病的确不轻。”
莫小铩竟不知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可这一次他不是出去玩的,的确有正事才会这么久才回来。
“那她现在没事了吧?你那什么忘忧草有用吗?”
“嗯……这个嘛……反正吃着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