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锦 作品

第 41 章

第 41 章

纪寒铮突然坏笑一下,把玉锦的睡袍扯开,一边嗅着她肩颈之间幽兰一样的香气,一边利索地把她按倒在床上,嘴里低哼道:“快想死我了。”

时间已经日上三竿,一盆舒朗清逸的马醉木立在窗边,日光投进来,把它的影子斜映在白色窗帘上。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生出醉生梦死之感。玉锦和纪寒铮十指相扣,承受着他的亲吻和撞击,屋子里热气腾腾,汗水很快从体表渗出来,沿着身体的曲线滴滴滑落,在床单上晕染出深深浅浅的印迹,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蔷薇。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

纪寒铮给孟莹光打电话,吩咐了一些工作,要挂掉电话时,孟莹光却嚷起来:“我听到纪太在旁边,快让我俩说几句话,上次她给我推荐过几款口红,但是色号我忘了。”

纪寒铮把手机给了玉锦,不屑於听她们那些唠起来没完的女人经,便去一旁,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新近的财务报表。

玉锦和孟莹光咿咿呀呀地聊起来,等挂了电话,忽而发现纪寒铮的侧影,逆光中瘦而挺拔,屏幕前聚精会神,浓眉挑着,眼睛瞬也不瞬,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果然工作时的男人魅力无穷。

她举起手机,为他拍了几张照片,又心满意足地打开相簿,一张一张欣赏。

手划着划着,却慢慢停了,像有鱼刺扎进喉咙,气息梗住。

那笑容灿烂的,挽臂伫立的三人行,不是英英和他们的合影是什么?纪寒铮站在中间,一边搂着英英,另一边搂着仔仔,好和谐,好亲密的一家三口。

照片“死而覆生”,应该是从“最近删除”里面恢覆过来的,她素来不会翻纪寒铮的手机,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把戏。

玉锦举着手机,走到纪寒铮跟前,“你为什么骗我?”

纪寒铮从数据海洋中擡起头,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茫然问道:“你为什么翻我手机?”

“我不想翻你手机,我只是给你拍了几张照片……”玉锦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几秒钟前她还沈浸在爱情里,没想到疼痛来得这么突然,令人难以置信。

纪寒铮把手机夺过去,翻了翻相册,大概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叹了口气,锁上手机屏,皱眉问道:“她毕竟是仔仔的妈,留张合影很过分吗?”

“现在不是留不留的事,是你为什么要骗我!”玉锦觉得可笑极了。

“我没想骗你。这是后来的想法,……我想把照片导出来,这些照片对仔仔来说很重要。”

“对你不重要吗?难道你合影的时候不开心?”英英和仔仔的笑容没什么,她在意的是,纪寒铮和她们有着一样的笑容,那嘴角上翘的弧度,眼睛里流露出的怡然与喜悦,如果只看照片,根本猜不到这是一个已经破裂的家庭。

“我有什么问题吗?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哭着去拍一张合影?”

“你就是没有忘记她,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你够了,你太小心眼儿了!”纪寒铮的浓眉在生气的时候会挑成两个对勾,变得很有威慑力。

“我心眼本来就不大,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这样。”玉锦的身子因为气愤和委屈而微微发抖。

纪寒铮摇头,忽然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根本不像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玉锦楞了,是啊,她是变了,幼稚,脆弱,敏感,患得患失,像个二十出头为爱痴狂的女孩子,可这不是他们约好的路径吗,大家不讲婚姻,只谈爱情,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以为他做的有多好?

“你以为我想这样?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玉锦问。

纪寒铮点点头,“是啊,都怪我。那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拉开凳子,因为用力而发出咣当的一声响,然后坐下继续看他的财务报表,电脑荧幕的光把他的脸映成了灰青色,像庙里怒目而视的金刚。

话已至此,好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玉锦情绪激动地转了几圈,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纪寒铮的家里,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她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好衣服,夺门而去。

玉锦回到自己的小屋,紧闭房门,仿佛可以把铺天盖地的伤心和委屈都关在外面。这是他们第一次闹得这么凶,爱的时候轰轰烈烈,生气的时候果然也是暴风骤雨。细想起来,她和李哲相处多年,最后那样不堪的结果,也基本上都是温良恭俭让,细声慢语地吵架,到了纪寒铮这里,一切都颠覆起来,就像两个小孩子。

她疑心是英英给自己下了蛊,她那些话,自己是在意的,明知她有可能谎话连篇,夸大其词,可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些话游荡。她不气她,气的是纪寒铮,气他不讲理,她那样明明白白的感受,他都体会不到,这以前是一个多么知冷知热的人啊。

月亮从窗台的一边升起,另一边落下,闹钟滴滴答答地自己数着时间,她的半瓶芝华士在胸口暖热,又在案几上放凉,反反覆覆,一口一口呷着,终於快要见底了。

这还是那个从绝望中站起身,发誓要做自己主人的周玉锦吗?

她狠下心,不跟纪寒铮联系,起初,她以为纪寒铮会撑不住,先跟自己求和,可过了好多天,手机就像被谁屏蔽了一样,全然没有半点他的讯息。

她的心慢慢凉下来,悲愤地想,世间哪有什么永恒。就连童话故事里,灰姑娘不也要在天亮之前落荒而逃吗?英英就像是那道亮光,自己是只能藏於黑夜的灰姑娘,亮光一出来,灰姑娘就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午间,她正在公司的酒水吧发呆,手机铃声响了,她看了一下屏幕,几个字:纪寒铮。

她从餐椅上跳下来,等铃声响了五六下,才接通电话,里面传出纪寒铮喑哑的声音:“为什么不联系我? ”

玉锦拿着手机呆立了几秒,才淡淡地回应:“我为什么要联系你。”

难堪的沈默。信号另一端的纪寒铮很平静,话语却像一道惊雷:“项目出事了,砸死了人,如果被砸死的是我,你是不是就解气了。”

玉锦一惊,心砰砰地急跳起来,“你在哪儿,我马上到。”

纪寒铮的居室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应该是久未通风,再加上主人突然离开,食物没有及时倒掉,混在一起酿出的怪味。

玉锦进来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听到她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动。她在旁边坐下,问他:“怎么回事?”

纪寒铮擡起头,面部露出来,玉锦被吓了一跳,他两鬓是淡青色的胡茬,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刮了,下颌骨的线条也更加明显,因为消瘦。

他点了一支烟,烟雾散开,一口气才长长地舒出来。“工地上的防护网破了,没人发现,就没及时补,一根钢管从上面滚下来,把下面搬砖的人当场砸死了一个。”

“……然后呢?”

“我被警方带走了,在那儿呆了7天。”纪寒铮拧灭烟头,对玉锦笑了笑,大酒窝又浮现出来,可头发却是凌乱的,眼睛下面蒙着一层明显的灰紫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玉锦心乱如麻,烟灰缸里烟蒂堆了五六个,和水渍混在一起,狼狈而脏污的一小坛,这在纪寒铮家里是极为少见的。她狠狠地感到自责,其实,从接到纪寒铮的电话她就开始自责了,因为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激愤,为此她很难过。

“你又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纪寒铮说。

“事情处理好了?”

“还没有,暂时给了家属一部分赔偿,但是还不够,闹得很凶,后续的还得抓紧跟上。”

“你是刚回来吧?吃东西没有?”玉锦忽然想起来。

纪寒铮摇摇头,“也不太饿。”

虽然这样说,但意思是明白的。玉锦到厨房,很快给纪寒铮煮好了一碗面。她负气走的时候,冰箱里还有一点青菜和香菜,现在已经全部蔫儿掉,变成了脱水的一小团,好在还有鸡蛋和真空包装的牛肉,她煮好面,又在面上盖了煎好的太阳蛋和切片牛肉,卖相顿时好了不少,热气腾腾地端过去,纪寒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人有了活气。

没多久,天色就坠入了黑夜。纪寒铮冲了澡,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窗户没有关严,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碎发零乱地覆在前额上,被漏进来的小风吹着微微拂动,玉锦和他并肩靠在床头。

没有开灯,四周安静,只有夜气在卧室里流动。

纪寒铮憔悴的神色并没有马上转过来,玉锦以为他是在“里面”吃了苦,纪寒铮却摇摇头,说:“你信命吗?”

玉锦一怔,“以前不信,这几年有点信了。”

“那你比我走得快几步。我以前不信,这两周才忽然信了。”

“为什么?”

纪寒铮挺挺腰,让身子坐得直了些,“砸死的那个工人,家里是渔民出身,往上数好几辈儿都在海上打渔,你知道,他们和我们北方的农民一样,很苦,风里浪里的,比农民也更危险。”

“我知道。”

“到了这个工人这一代,哦,他叫梁少波,居然天资很好,学习很不错,父亲就不舍得让他打渔,一门心思供他读书。梁少波的成绩也一直很稳定,这家以后出一个大学生,应该是没问题的了。可高考前的三个月,他父亲突然开始身体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这家人就慌了,可还是瞒着梁少波,怕他知道了影响学习。”

“然后呢?瞒住了吗?”

纪寒铮顿了一下,“这就不得不说到命了。他父亲化疗一次之后,不堪病痛的折磨,也不想让家里人再花费巨额的医药费,吞农药自杀了。”

“怎么这样?……不能捱过儿子高考之后再想办法吗?”

“可能那个时候就是绝望吧,拖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钱,也可能生病的人精神恍惚,总之是没有理智了,不能再按常理去推断。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梁少波还是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高考就落榜了。”

“他成绩好,再去覆读,也还有机会。”

纪寒铮摇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悲凉,“没有机会了。他母亲受不了打击,一下子病倒在床上,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父亲治病也欠了不少钱,他那会儿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哪儿还有心再读下去?他只能出来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好在他肯吃苦,不惜力气,别人干一份,他恨不得干两份。后来,他母亲身体也好了些,就在他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帮着做饭,这样干了三四年,家里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可惜啊,好日子不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玉锦静默着,结果是已知的,但还是无比难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结局就像是被写好了一样,无论怎么走,走哪条路,都翻不了身。</p>